这个秋日很透明

　　九月，雨的行脚来去都很缠绵，在广袤的山川大地之上，好像要留下什么，又好像在寻找什么。终无可留，或者终无可觅，就暂时躲到没有任何打扰的地方去，慢慢想，慢慢回忆，没有人知道它们确切的踪迹。
　　崭新的阳光爽朗地照射过来。明艳阳光向我不厌其烦地提示：你的房间，门是朝东的，并且，现在是早晨，不是黄昏，这个是绝对不能弄反的。这个早晨，因为阳光普照而格外新颖，那种新颖，是你从前从未见过的。新颖的阳光和新颖的早晨一并向你围拢过来。有没有发现，你现在太像一个刚刚挣脱胎盘的婴儿，你的啼哭很明亮，还带着秋阳的暖意。
　　我就静静地听，阳光从门里进来的时候，繁密的脚步声哔哔啵啵的。阳光照在地板上，木质地板密集而圆润的年轮线变得越来越清晰，它们好像风中的柳树长长的柔枝，轻轻摆动起来，怎么看，都是无挂无碍的。
　　我就想起从前的许多个春天和秋天，想起许多的人，想起我和他们的笑声和哭声，想起哀叹和叫喊，想起申诉和控诉。想起庄稼地里熟透的玉米棒子，想起破荚的黄豆。想起河里的鱼和山溪里的螃蟹。想起火棘树上通红的果子。想起野山林中的桦木，椴木，黄栌，林馥子，它们的叶子，有些变红，有些变黄；天空，也是这么蓝，这么纯净，也是被连场秋雨反复清洗过的。
　　我也想起一些伙伴，他们都是在中秋时节，还打着赤脚的。那时候，好在晴天总是连续的，秋日阳光对打赤脚的孩子，仿佛总是倾注了相当的怜恤……
　　门口总有人出出进进，明丽的阳光也便在门口时断时续。
　　却没关系，那道门，正在记录一些人的生活踪迹。他们与我现在的一切都有些关系。他们都是长到高大的婴儿，他们都保留着儿童的喜好和脾气。他们不再玩做饭的游戏，而是用真的炊具，真的在做他们想吃的，因而，正由于此，童心从没有从他们的身体里完全离开。
　　可爱的婴儿总是长大得很快。可爱的人，总是衰老得更快。这些都是让人伤感的话题，无法回避，不想提起。我就搜腾一些老歌，反复听，直到听出风轻云淡，自己也像一朵闲云一只野鹤，自由飘荡，无所谓来，亦无所谓去，反正天空是为信仰自由的人而敞开的。对着阳光发誓，我一定要原谅那些依然稚嫩且懵懂的人们，原谅那些已经开始衰老但从未长大的人们，他们的残缺不全不是他们的过错，一切过错都在劫掠他们的每一场貌似温柔慈祥的谲云诡波，而其实，本就是一场场冷漠严酷的凄风苦雨。
　　我常常用自在行走的动作向他们无声地提示，阳光也会有衰老而终将变得冰凉的时候，它不会永远年轻和火热下去，各位，趁着青春年少，像树木一样，早一些开花，早一些结出种子，你的种子，包藏着供你繁衍子嗣的所有能量和机密。受孕是惊奇的事情，孕育是荣耀的事情，分娩是悲壮的事情，而当所有的悲壮都像百川归海那样终于平安地汇集一处，人间幸福就会降临。世间，心怀花果祈愿的活物，不应该错过秋天。不错过秋天，需要付诸行动。行动是最精彩的表演，或者是收集果实，或者是给大地回报以纷落的黄叶；但要保留全部手指，并让所有的手指无牵无挂地，指向天空。
　　我常对最亲的人说，有多长时间，你没有观赏过湛蓝的天空了，你也没有想过飞翔的事情了，甚至，你们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丰满的羽翼，而今，那双羽翼为什么退化成了挣取生活物资的双臂。你为什么那么忙碌，那么辛苦，那么无可选择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脚。你的心，比你的双脚更加孤苦不堪。你有多长时间没读过无用的书了，那种无关柴米油盐的快乐，现在离你究竟有多遥远。
　　秋日里的明丽阳光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是来自太阳，而是来自早年间一些平凡的快乐和快乐的平凡。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房贷车贷，没有日常按揭消费，没有随不完的人情份子钱，但我们常常相聚畅谈，所谈大都不关柴米油盐，所谈多是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遇到的女孩，以及实在无法继续忍受和隐藏的，痛苦的暗恋。我们很早就学会了喝酒，但我们总能从廉价白酒中喝出玉液琼浆的幸福感觉。
　　而今，我们都是年届花甲之人。我们应该比从前更加热爱秋天，更加热爱世界呈现出来的普遍的暖色调。应该热爱成熟的人，也热爱幼稚的人，热爱丰满而强大的心，也热爱残缺而柔弱的心。应该看懂孱弱且不幸的心灵，提醒这个世界，应该对他们倾注更多的热情。
　　阳光的脚步移向别处，但我知道，房间的门，依然朝东，流经门口的空气，依然连接着我和高远的天空。天空很蓝，让我再次确认，这是个平和的秋天，这个秋天没有来自天上的灾情。
　　门口的阳光聚集到最饱满的时候，哗然溢出，把我和房间一同淹没。我的房间，因为阳光而变得清澈，清澈得可以让我看见飘落于地的曲折回旋的音乐声。乐声很轻很柔，像无数个音符的涓涓溪流，沁入我心，沁入木质地板的每一圈柔美的木纹。那些地板，好像正在生出再次发芽的冲动。
　　那些可爱的人们结束了他们的早间烹饪。早餐毕，他们四散而去，延续爱，延续责任。远远近近的，传来舒朗的读书声。可以听出，读书的人，全都再次拥抱着自己的童心。教书的人，我想，当他们看到今天明丽的阳光的时候，也看见他们全新的自己，但愿他们也有阳光一样的言语和笑容。当那些可爱的人们再次回到“阳光小筑”，洗去手上粉尘的同时，也洗去心里的哀怨与愠怒。希望他们听到这曲折低徊的音乐，让音乐驱走他们的疲劳。希望低徊的音乐为他们美容，为他们重塑快乐，让他们全都返老还童。希望他们，身姿轻盈，就像穿过阳光的秋风。
　　秋天亮了，最先表示谢意的是石榴树，槐树，和泡桐树，它们的叶子先后变黄。黄叶，是秋天给天空和大地演奏的第一乐章。天空，湛蓝得如梦似幻，我能从中听到来自远方的信报，有小号的呐喊，圆号的倾诉，长号的呼应，大号的陪衬。一群群鸽子，它们从屋顶上起飞，飞向城市的天空，以大山为背景，给阳光和秋风加入长笛与双簧管的和鸣。
　　九月，雨的行脚要停顿下来，要把天空让给白云与百鸟，让给从不衰老的心，让给不容辜负的每一个舒畅的当下，让给每一个追逐自由的生命，沐着阳光，御风而行。
　　九月，我是精灵中的精灵。藏在我眼里心里的，依然是无尽的远方，以及与我有关的，无尽的人们。我想告诉他们，这个秋天很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