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我又开始想入非非
2021-12-23抒情散文李兴文
秋风像一根绳子,一天天勒紧了日子的腰身。先是忙着寻找伴侣的蟋蟀,在潮湿的地面上跳着跳着就全部消失,接着是血债累累的蚊子发着最后的哀鸣隐去了它们罪恶的踪迹。扰攘了一个夏天的飞虫,现在只剩下名声不好的苍蝇流连不去。它们从户外悄悄潜藏到人居温暖处……
秋风像一根绳子,一天天勒紧了日子的腰身。
先是忙着寻找伴侣的蟋蟀,在潮湿的地面上跳着跳着就全部消失,接着是血债累累的蚊子发着最后的哀鸣隐去了它们罪恶的踪迹。扰攘了一个夏天的飞虫,现在只剩下名声不好的苍蝇流连不去。它们从户外悄悄潜藏到人居温暖处,残羹冷炙之外,竟也会斗胆光顾热气腾腾的餐桌。蝇拍儿,那是比渐紧的秋风更好的利器,个别强行僭越的狂妄之徒,难免被人一拍而毙。死于蝇拍儿,却也不是这些污秽之虫的必然命运。这些飞行本领极好的肮脏家伙,天命不绝,以量取胜,延续子嗣的命力是极其强大的,人之深恶痛绝,以及愤然扑击,总归徒然,非但不能绝灭此害,反而让人徒生憎恶之意而伤及内心,细想起来,也不值得。蚊蝇诸类,从来不怕绳子一样勒得渐紧的秋风,亦不惧三冬苦寒,它们自有规避极端环境的能力和利器,人命,焉能与之相比!
天晴,那些污秽之物又张狂于尚存暖意的阳光之中,俨然死而不僵的恶徒,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卷土重来,专在洁净与明艳处留下斑斑劣迹。
扰攘不绝,却也不必在意其物种种不端的行迹,人,从来都不是它们的对手,反倒是人,应该懂得忍让才对。秋光未寒的日子总是弥足珍贵的。尤在明艳的晴天,秋之高邈天空与闲游白云实在可看,叶子渐黄的树木实在可赏,诸般秋熟实在可偿,万种秋思,实在可借沉默与行走来倾诉。一些故人越去越远。远了也便远了,这秋天本就是落寞的季节,彼此各安其所,无可厚非,各人的日子是要各人自己过的。新的朋友依然不断地来,来了总要相聚。酒肉、赌博、优游、借着酒意光顾夜店等等之外,还有少许说得来话的,因于某事某物所见略同,彼此尊为英雄,内心感到很安稳的。枯燥的日子,因为朋友之间惺惺相惜,也就不会彻底沉沦下去;虽然物理距离甚远,但相似的志趣可以让心灵深感熨帖,而无数继续活着的理由之中,这个理由应该是最主要的。
昨夜沿河漫步,与东天将圆的月亮邂逅,方知,岁月的行脚已至深秋。再次想起昨夜朗月的这个早晨,已是今年九月十四。也才想起,我又错过了一个纳气于天的重阳节。遂喟然一叹,人生常常有悔,而所以悔者,多半源于时光之倏忽与自己的无暇和匆匆,无暇,又源于生计之动荡与艰难,匆匆,则源于无头苍蝇一样的浑噩与盲目。错过的,不只是九月天高处的香草,念想起来,许多次流光一样逝去的缠绵、缱绻,都变作踟躇、惆怅之后,终究落得个孑孓、伶仃。就像再次错过的重阳节一样,断然不可追寻。而九月天里的中天满月,我会不会将其收于眼底纳于心怀呢——我的意思是,届时,我会不会依然匆匆无暇,而于月缺之时才会想起错过的满月?会不会赶上一场不期而遇又连绵不绝的冷雨,就像曾被冷雨淹没的八月,终究错过了今年最大,也最能发人情欲的一轮朗月?
从来只有巧遇,那有什么必然兑现的期许。
想起来,无数言之凿凿的空谈,无数不能自圆的谎言,后来,一一变成无情的打脸,早就让人的笑肌瘫软,还有什么好脸把未来描绘得好像真能发生一般!人生种种乐趣之真相,不过乘兴而来,兴尽而止,并且,转眼之间,那些兴致就把趁兴之人带入另一个世界。这种时候是用不着怀旧的,毕竟,尽兴之人已被所尽之兴充满且改变,又何必强行返回到未尽兴时候的平庸时段!再说,也无法返回,那个陈旧的内心,已被浓浓的所尽之兴打上了深深的印记,一切都不再如从前。未尽兴的从前,不曾指点尽兴的此刻,尽兴的此刻,又何能规划未可尽知的未来?人,除了他们是此刻的活物,别的什么都不是——这又让人想到深秋时节的苍蝇,本应随命轮转化蛹,或者成蛆,静待来春复苏,却又赶上晴好天气,它们竟把秋天遗忘,也把不久就会到来的冬天忽略。它们又开始在短暂的温暖中癫狂,极尽口腹淫逸之乐,那情状仿佛在说,这世界,到头来,的确还是属于它们的!这又是谁的期许?
人与虫豸,何等相似。杯盘狼藉,满地食余,是当初兴致勃勃精心烹调的期许吗?曲已终,人已散,空场清冷,谁又能据此构想出更加欢闹的明天?如果是铤而走险的投机主义者斗胆火中取栗,且又侥幸成功,从此洋洋得意忘乎所以自高自大目空一切,侥幸而得,他们断然不会珍惜得到的一切,他们认为,投机总会成功的——就心安理得,没有谁会承认暂时不再是流寇和饿汉的现状还是很严峻的。他们就原性再发,就暴殄天物奢靡无度。待至挥霍一空败光家底,流民本色还将毕露无余;祖上不是君子或贵族,家传寒碜,暴发户后代的命运不会好到哪里去——那时候,又该吃生栗子了,并且,必须亲自到树上去摘取,饿急的时候,终将重操旧业,开始抢劫。而这,绝不是当初信誓旦旦的期许。
深秋时节,另一些荒败却是可看的。
街上,东躲西藏的小摊贩之外,尚有缓缓穿行于繁华闹市的推车汉,以及他板车上的各色果菜,更有推车汉苍凉而坚韧的叫卖。开着货运三轮车,走街串巷售卖烤火煤的人,通过小喇叭,向深居简出的人们,传达着冬天突如其来的消息。租住在城里陪读的人们,务工的人们,他们匆匆的行脚和严肃的表情,一并书写着两个很难写完的大字:房子!
每个周末,我必到乡间野外一游。那里,现在,枯草的黄褐色看上去很温暖的。林中落叶,窸窸窣窣,是无数生命无须看客的悠然独舞。空旷的小径,聚集着志同道合的尘埃;雨季就要过去了,那些卑微之尘,终将得以安息。阳光从风中穿过,照暖我身;风从阳光中穿过,吹向远处。在我,许多野花无名,但我和它们早就熟悉。
河边,新修的混凝土堤岸,对野鸭、水獭来说,已是无法攀登的绝壁、天险,它们必须远走他乡另建家园。另一些精灵,它们像小城诸般活物的远房亲戚一样远道而来,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在我,它们的到来恰到好处,让我感到相当的称心如意,仿佛,我与它们原本相识甚至熟稔,只是许多年前,我们遭逢沧海桑田,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然后再次相逢,虽然早已经物不是,人亦非。它们夜里栖身林间,白天歇脚屋顶,多数时候,它们自由无羁地行走于天空。它们是一些新来的鸟。
深秋的旷野,古朴得亲切,亲切得让我很想流泪。我在那里想到,世间,一切令人吃惊的新颖,原来都是瞬间过眼,唯有苍老且古朴者,才像盐湖干涸,才析出生命的真谛。是的,我不想奢谈什么生机,我只想关照那些所有最终成为生命结晶的东西,它们才是真正沉寂下来的东西,它们,才完整诠释永恒的要义。想一想,一些远古生灵的骨骼化石,数千万年沉睡在岩石或沙土里,那么,作为暂时的,或者作为存在时间更加短暂的生命现象的人类,其渺小,其脆弱,甚至配不上卑微。人的作假与作恶,让人的本体价值严重分裂甚而沦丧。人自己都不曾多想,这个世界正当壮年,却赶上了人亲手制造出来的巨大灾害。分化到原子状态的人,被强力统挟,人的自然本真完全湮灭,还有什么幸福与自由可盼。利益集团,国家,掠夺,耗费,污染,战争,核武,毁灭,然后,地球生物圈,整体更新换代,这个节奏,事实上正在加快。人的自大与张狂,正在把人朝着毁灭的深渊推下去。当人类这个物种最终灭亡于自己的毒手,在远古生物化石(假如它们有灵魂),在人类灭亡之后的全新地球物种,人的存在,不过昙花一现而已!
看,就是这样,孤独的本质就是与众不同的站位和与众不同的视角,从一个人成为孤独者的那一天起,他就与自己的同类群体,一天天失去了语言方面的联系。
但我又不能不把思绪拉回到无数人都孜孜碌碌的大地上来,毕竟,有这一副血肉躯体的拖拽,有无数物质生活执念的牵绊,我的思绪终究不会飞得更远。困于谋生,耽于衣食,幻于淫逸,我逃不出造物设的这个局。每每身不由己混迹于沙海一样的人群,我坚持不玩抖音,我坚持不刷朋友圈里的任何小视频。我一定要给自己找一些别人视为陈腐,但我视为新鲜,别人认为过时,但我认为时尚的乐趣,比如春花秋叶,顽石枯木,片云孤月,清风鸟语。一旦与之相逢,我总要让自己不失时机放纵一回,快乐一回,尽量把悲苦与绝望,丢到时光的阴影里。
好了,让我再想一回绿萝和凌霄花,再想一回某年偶然见到的杏黄色的天空,再默默地安慰自己:很不错了,你没有完全坠落,当你觉得还有活得更快乐的可能的时候,你还能够想入非非!你是对的,你终于不再匍匐于地,你一直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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