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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放羊的孩子

2021-12-23叙事散文青衫子
直到看到身份证,我才知道,这个所谓的孩子已然41岁了。在两块印有祭奠字样的白色塑料材质灵位牌上,我写下他的姓名,注明籍贯、出生年月日,死亡原因,去世时间,以及敬立者的姓名。写下姓名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他的全名,之前一直叫他小辉。叫了这么些年,……

  直到看到身份证,我才知道,这个所谓的孩子已然41岁了。在两块印有祭奠字样的白色塑料材质灵位牌上,我写下他的姓名,注明籍贯、出生年月日,死亡原因,去世时间,以及敬立者的姓名。
  写下姓名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他的全名,之前一直叫他小辉。叫了这么些年,一晃也不小了。在死亡原因那一栏,我写下了因病。其实头脑中出来的第一念头是意外。继而想,意外不好,还是写因病吧,毕竟真实的死因既是得病,也是意外。
  在我做这一切的时候,那个被叫作小辉的孩子躺在身后的冰棺里,身上罩着黄色的装尸袋,拉链紧锁,看不到他的面容;冰棺发出嗡嗡声,以恒温为他在这个世界的停留提供最后一次保护。茶几后面的行军床沿,他的父亲以手掩面,一张面巾纸被折成窄条,显得弱小惨白。
  刚进门的时候他的父亲——我叫作舅舅的就是这个姿势。问吃饭了吗?没作声,只是摇了摇头。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大的金属杯子,烟,火机,玻璃烟灰缸。劝过几句之后,他勉强抬起头来,从烟盒里取出两支烟,自己一支,递给旁边的侄子一支。侄子替他点上。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似乎纾解了些,像是别人的劝慰起了作用,或者是烟。
  头天晚上,从外地赶回来的大表弟对舅舅声色俱厉,埋怨明明知道小辉有这个病还让他去放羊。在此之前,我提前赶回去,见到舅舅正坐在表弟家商量丧事。从舅舅和村里人断断续续地讲述分析中,大体知道了事情大概。下午三点左右,小辉赶着羊出门了,后来有人看见羊自己回来了,告知了舅舅,结果在村边的沟里发现了小辉的尸体。据舅舅讲,那些羊顺着平时习惯的路线一路吃一路走,把一块地里的地瓜秧给吃了。没有了小辉的驱赶,羊们吃得很美。
  靠墙的一张小方桌上放着监控显示屏,上面显示羊圈中有羊活动的画面。画面灰暗,只有黑白两色,像是一种巧合。那些羊们吃饱喝足,享受着来自地瓜秧和其他野草带来的胃肠的充实,而它们的小主人,却肚子干瘪,躺在冰棺中,等待最后的送别仪式。终于,他得到了重视,以死亡为代价。
  细数小辉的一生,他似乎从未被重视过。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他从来都是躲在一边悄悄吃饭,成为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对此,大家似乎都习惯了。在那张茶几上,曾经摆放过涮羊肉的器具和食材。舅舅从冰箱里取出提前炖好的羊肉和羊骨头,配上白菜粉丝之类的,颇有点凡尔赛语气地说,没什么好吃的,涮一锅子!这种时候,小辉被自然地唤来唤去,烧水、倒水、拿碗等等,表情一直是眯着眼,笑嘻嘻的。在我的要求下,小辉被舅舅允许坐下,和大家一起吃。他几乎不说话,草草吃完,去一边呆着,等候召唤。
  现在,舅舅再也无法喝来斥去地召唤小辉了。小辉的死,对他的生命和生活制造了一个巨大的虚空,就像他自己哽咽间说的,这么些年,爷儿俩相依为命……按照舅舅的计划,在自己有生之年,得为小辉攒下些钱,以备将来之需。现在计划被打乱了,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一时间没有了目标,没有了意义。
  我知道,舅舅所谓的没有目标没有意义只是暂时的,因为有些事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一旁的墙上挂着一张白纸板,上面写着孙女的名字,几点送,几点接。很显然,这便是他生命的目标和意义之一,不会因为小辉的离去而中断。再有,那些显示屏里活动着的羊。中断不可能,改变是必须的,小辉的离去,让是否继续养羊养多少这个实际问题摆在面前,孙女必须接,他不是孙悟空,没有分身术。
  舅舅是个要强的人,小辉的死因、大表弟对这件事的态度以及猜测外人的不明舆论给他带来极大压力,晚饭没吃,早饭没吃,一夜没合眼,众人的劝慰像是医院给病人输的营养液,一点一点渗透,希望他能暂时从自责中缓过来,以应对眼前的丧事诸般事宜。
  丧期定为三天,第二天火化,第三天上午出殡。如果人有灵魂,相信丧事期间,小辉一定会十分高兴,因为自己的被重视。你瞧,家里的亲戚、村里的庄乡,都因为他的死赶来了,带来烧纸,点心,还有其他祭品。平房屋顶上的大喇叭循环播放哀乐,那个曾经长期喝斥他的父亲也因为自己的死而悲伤自责,这在之前是绝不可能的。终于,他以自己的死为代价成为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人。他极有尊严地躺在冰棺中,正冲屋门,享受着来人对他的祭拜。自己的名字很显耀地被写在灵位牌上,旁边摆着祭品、香烛。地下的瓷盆中有烧纸燃后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烧纸燃烧的气味。这一切,都因他而存在。这是难能可贵的。
  曾经禁锢了小辉一生的癫痫如今再也无法对他进行折磨,他终于解脱了。现在,他可以从屋子里轻飘飘地出来,不发出一点声音,越过屋子外面搭的灵棚,越过屋顶,穿过胡同,去外面看一看,而不会担心受到父亲的喝斥。外面正下雨,门洞靠墙的地上堆着一些青玉米叶子,有的被雨淋湿了,闪着亮光,胡同里有点泥泞,低洼处有了小小的水洼。现在连雨也对他无可奈何了,他可以不被淋湿,鞋上不被粘泥,可以不和任何一个人打招呼,极其自由地四处看看,到处转转。
  隔壁哥哥家的院门口,帮忙的人坐在门洞两侧,谈论这场雨的烦人,地里的玉米没办法收,机械进不去,最后只得人工掰,这个秋有过头了。听了这些谈论,他几乎会笑出声来,因为这些烦恼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不用去地里掰玉米,不用劈玉米叶子喂羊。门洞里边摆着圆桌面和凳子,摆席用的。厦子底下摆着锅具炉具和餐具,流动饭店的人正在做准备工作,中午熬大锅菜,冬瓜猪肉,或许还有粉条。可惜他吃不上了,可是依旧高兴。西屋旁边的无花果树叶子硕大,看不到几个果子。几棵月季花开得有点败了,被雨淋后,更显衰败。对此,他不太关注,因为在他住的院子里有一丛美人蕉,长势比月季强多了。
  对了,小辉想起一件事,他看到有人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灵牌上,敬立者是自己的侄子。写字的人对自己的哥哥说,敬立者应该是晚辈,小辉没有孩子,只能是侄子敬立。现在,侄子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写在一起了,这也是值得庆祝的,自己一生籍籍无名,没有结婚,没有孩子,退一步说,即使有了孩子也不会比侄子优秀,因为侄子是大学生,正在准备考研,知道自己的死讯后,正坐高铁从外地赶回来。想想看,侄子因为自己专程从外地赶回来,这多么难得,这是什么样的尊重。果然,在灵车开来不久,他看到侄子从出租车上下来,推着行李箱,急匆匆进到院里,叫着叔,哭拜。时间到了,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从冰棺中抬出来,放到担架上,抬到外面的灵车中。一瞬间,屋里像是炸开了锅,哭声顿起,父亲的哭声被淹没在其中。幸好大家看不到他,否则,依照生前的惯例,自己一定会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应对。
  小辉看到自己的身体被装进灵车中,渐渐远去。他没有跟去,不想看到自己的身体被烧掉,即使自己已然感觉不到疼。跌进沟里被呛的那一刻疼不疼?他说不清,像是意识进入了模糊状态。终于,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在肉体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自己,那个同样被赋予小辉的人眼睁睁看着羊们远离自己而去,一路吃一路走,把人家的地瓜秧祸害了,却不能哄赶它们。现在,他应该去看看那些羊了,或许,他能够从那些羊的身上发现自己曾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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