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遥远的平洛河(散文)
2021-12-23抒情散文南山牛
那时候,我们这儿归天水地区管辖。据说天水地区有三个地方出产大麻,礼县、徽县和清水县。徽县的产麻区是距我们不远的麻沿河一带。礼县的大麻出产地只有我们宽川。与其他两县(地)的比起来,宽川的麻色白、皮厚、拉力强。但听说是因为水太硬的缘故,麻质躁而……
那时候,我们这儿归天水地区管辖。
据说天水地区有三个地方出产大麻,礼县、徽县和清水县。徽县的产麻区是距我们不远的麻沿河一带。礼县的大麻出产地只有我们宽川。
与其他两县(地)的比起来,宽川的麻色白、皮厚、拉力强。但听说是因为水太硬的缘故,麻质躁而不太柔软。种植麻的工序很多,就像麻的名字一样——麻烦。尤其在收割之后,压在麻池里沤的时候,一般都在农历7月,天气热而易变。如缺乏经验或天色不利,一年的指望眼瞅着就泡汤了。
“农不兼商一世穷”。宽川人世世代代,除了几亩薄土上的粮食外,差不多家家都有点或多或少的麻地,叫麻园子。这里种植大麻,是唯一的经济作物。一年下来,用大麻加工成大麻绳、小麻绳、或者麻鞋等。销往外地的陕西、四川甚至远去宁夏,青海,新疆等地。只有种点大麻能变卖成钱,仅靠种粮食,是很难养活一家人的。
“改革开放”初期的1981年,政策虽然有了很大的好转,但我们还来不及过上像现在这样的好日子。农历四月的下旬,我和堂弟两个人背了300多斤大麻绳(基本上都是收购的),经西和到成县纸坊、小川——这是我平生头一回出远门,做生意。
头一回出门做生意,似乎就不太顺当,老天爷闭着眼天天下雨。一路上,高山的麦子因为太阴不得黄,川坝里黄了的,被天雨搅得割不成。因为只有是夏收开始往回运麦子时,我们的大麻绳才有出路。冒着雨,我俩一路赶了好几个集日,只卖出了几十斤。小川是隔日集,赶了两集,交过一些费和税后,情况糟透了,不行。听说康县平洛一带麦子黄了,我俩便收拾了摊子,匆忙地往平洛赶。
早上出去,说好了一辆走平洛拉货的四轮拖拉机带我们。雨中,车斗里的我们就连人带货,顶着一张薄薄的塑料纸布。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拖拉机一路巅巅簸簸,走走停停,下午5点多才到了平洛。下车一看,山好像与小川的不一样了。水,也与小川的不一样了。而雨,还是小川的那雨,似乎追了我们来,弄得我俩像落水狗。满路流淌着稀巴烂浆。天还是小川的天,只是被平洛的山似乎夹得扁了些。
下车后,急急忙忙找了一家店,将东西放下后赶紧出来寻找吃食;饭馆里一碗面条4毛钱,我们一人吃了两碗。晚上睡觉时又饿了,出去,又是一人两碗。事实上,我们都是30岁左右的年轻人,正是能吃饭的年龄,一个人再有两碗,才能解决问题。可是,天下着雨,我们的生意,根本不容许我们再多吃一碗。只能吃半饱,所以到了半夜,肚子里就咕咕地直叫唤。
我家乡西北方向40里就是盐官,我的高中就是在盐官念的。盐官人称我们宽川人是南山里人,意思里面含着些贬义。就是说我们座落在他们南面的大山里,他们盐官才是川里或者是城里,我们,就都是山里人。到了康县才发现,我们的山算什么山啊,简直可以算是山娃子,或者山的孙子辈了。
我们在平洛共住了4天,天上的雨,大大小小下了四天。我天天都无数次地要抬头望一阵康县的山,而很少有望到山顶的时候。目光大都止在了半山腰,再上面不是雾便是带雨的云。弯弯曲曲的山缝里,座落着平洛镇。一条河水加上一条通往武都方向的公路,仿佛占去了平洛的一大半。
我们住在公路下边一家小店里。从后门里走出去,就是日夜不息的平洛河。深更半夜,忍着饥肠的时候,我就侧耳细听那哗哗啦啦如歌如泣的河水声。听着听着,河声就像一首意味深长的诗,滋味悠长,回味无穷。听着听着,又不像了。却像烦恼,像忧愁,像生意不如人意的心情;像我几十年来,坎坎坷坷坑坑洼洼的人生的路。再不忍听下去了,翻过身。听门前碾过马路的轰轰烈烈的车辆声,不时地发出刺耳的笛鸣——有一声,好像一个音符跳在钢琴的键子上。有一声,又像正在挨刀的猪,发出的嚎叫,惊得人一颤一颤地恐怖,害怕。身下的炕,一阵阵都似乎被车拉着跑了起来。拉上被子捂住头,装做听不着。却是身旁的堂弟,从他深沉的喉管里和鼻腔里拉出的那种富贵不断头的鼾声:“呼噜噜”,接着“呼噜噜”。还不时地带出来一句二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惹得人又气,又好笑。
第二天中午,来了位学生样的青年要住店,这里离他家还有20多里路,因雨多山路不好走,暂时只好也住下。看来,他是从县城(抑或是在武都)搞什么文娱活动后回来的,随身带一把二胡。饭后,他拿出二胡来,调好了弦,给弓弦上了些松香,然后拿开架势拉了起来:《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等等。一曲曲我熟悉的歌,一句句在我记忆的深处浮了出来。渐渐地,似乎也解开了我的麻绳样结成了疙瘩的愁肠。
趁他拉了一阵后,歇息的空儿,我忍不住也接过他手中的胡琴,不识深浅地拉了一支《翻身农奴把歌唱》,还有一支民歌《蓝花花》。他说,你拉得好。说得我脸上有点热烘烘的,我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只能拉出些像音调的东西,离谱还远着呢。
我喜欢乐器,更喜欢音乐,歌曲。我可以毫不脸红地称我这具窝囊的体内,确有几粒“文艺细胞”的。除了对文学拼了命的热爱外,对音乐、美术、书法等等,曾经都有过热烈的爱好和追求。但是,铁一样严酷的现实生活,一如我那肚量狭窄而贫困,自私的山沟沟,充满着磕磕绊绊崖崖坎坎。高中毕业走进村后,再没有容许过我能接触这些美得使我流过泪花的愿望。日子的无情,压得我常常喘不过气来。那些美好的愿望与追求,就被深深地埋进了日子最深处的泥土里。就等待下一辈子来实现吧,这辈子有命而“无运”哟。
是的,我终于相信命运了。至今,该我得到的,我得不到,不该我得到的,却是泥土样将我烂在里面,捞也捞不出来。在几十年的苦苦挣扎中,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于是就胡思乱想出了一些像“诗”的东西后,便先是惹出了一些人的怀疑,诧异,不可理解……后来的后来,因为诗,仿佛还带来了些莫名其妙的烦恼。倒弄得我也常常绕着弯儿生活,总怕一不小心,撞着了谁的那根弦。被人家硬生生地弹出个不好看来。
当然,也有很多真正的朋友,老师们理解我同情我,从精神到物质;知道我的不易,给予过我不少的支持,鼓励。
旅店的当家“掌柜的”,是位30多岁的中年女人。苗条、整洁干练,但并不十分的漂亮。看来,她是个当地不可或缺的好戏角儿。她问年轻人“会戏吗”?年轻人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于是在年轻人二胡“独奏”的秦腔曲牌里,女人似乎有点激情难抑,缓缓的张口,出了声——
未开言来珠泪落,
叫声相公小哥哥。
空山寂寞少人过,
虎豹豺狼常出没。
除过你来就是我,
二位爹娘无下落。
你不救我谁救我?
你若走脱我奈何……
我一听,知道她唱的是秦腔《三滴血》中“虎口缘”里的一段精彩的“乱弹”。字正腔圆,韵味绕梁。一个个词儿,在她洁白的牙缝间挤出来,然后滚过红润的唇边,清晰得就像平洛河推动的大大小小的一河滩石头。一字一句,在胡琴灵性十足的手指上轻轻地滑过。两根银色的弦,被她如泣如诉的声调感动得颤抖不止。又好像这时候默默无言的我,悄悄颤动的心跳。
房子窄小,拉二胡的青年在地上坐一小板凳,我和“演员”就并排坐在炕沿边上。平生头一回,是如此近距离的感受音乐与戏剧带给我心灵的美好愉悦,和幸福地享受。
好话儿无有人听见,
坏话儿千里把名传。
这才叫手不挖红呀,
红呀,红呀,红不染……
又是《柜中缘》里的一段,慢板转二六。
我这人,从小就被村里人断定:“这个娃没出息”。
真是的,这时候已经30岁了,孔夫子说“三十而立”,可我还是一事无成。只有一点自我感觉还可以:记忆力尚好。自己经手过的大事,说过的重要话,读过的书,和书上的一些美好句子,都是永远地铭记着。何况,在那个无书可读的学生时代,千方百计得到一本心目中的好书,便是难得的“圣经”。见到过几个秦腔“戏本子”,也是读得夜不成寐,废寝忘食。而且自认为:戏本子里,有十足的文学;除了催人泪下的故事情节外,都是浓浓的文学味。所以我认为:戏,不是专门供人娱乐休闲的东西;它是生不逢时,或怀才不遇的文化人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是以娱乐的形式“教化”人的。所以,我见过,就是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甚至是一字不识的村庄妇女看戏时,也流着眼泪说:“看戏上,比世上”。
屋子里的“戏”,像门外多日来连绵不断的雨,小雨转中雨,再转大雨再转毛毛细雨。宛如从历史深处悠悠而来的平洛河,淌过一路仄仄平平的岁月;接着头也不回地流过去,流过去。一直流入我遥远记忆的心灵深处。随着剧情的深入发展,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好像飘了起来,全然忘了我是客。忘了饥饿,忘了忧愁,忘了生意带来的心急火燎的煎熬。忘了与平洛河初次见面的深山寂寞……
在平洛一共住了四天,忍着半饥半饱地难受。老天爷的眼也终于睁开了条缝儿。可是,我们的绳子卖出的还不到一半,无奈又搭车去武都的甘泉。两天后,从甘泉又往小川赶。
路过平洛时,我没忘再看一眼平洛河;还有街道下边那座小小的旅店。女当家,在我预料中的门口站着:穿一件当时刚流行的粉红色夏凉半袖衫。白白的胳膊,仿佛辐射着撩人的阳光。而山跟一枝红艳艳的山丹丹,含情脉脉地开放着,似乎还向车窗里面的我,轻轻点了点头。
麻绳终于卖完了。我们的生意也终于亏了大本,因为在小川的最后一天,又不幸遭遇了税务局的大税……可怜的我俩,求情,下话,差点给人跪了下来。结果,财去人安,总算没挨打。
家里人为我俩同样着急了半个多月,而天上的情况也是同样的。自我们出门,雨就一直下着没晴。金黄的麦子全变成了黑色的,每一穗发霉了的麦子上,又生出了寸许长的麦苗,嫩绿嫰绿的颜色。老人们说,这是一辈子少见的现象。
那一年,我们吃了一年的“芽麦面”。
(成稿于2003年,原载《山溪》《祁山》和散文集《在蓝墨水的上游》(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修改于202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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