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事

一 那是一双方口袢带布鞋，前脸儿上绣一条鱼。 1976年我十岁，那年夏天雨水茂盛，村子里小河纵横。母亲做好鞋子喊我过来试，我从大门外跑进院子，蓬乱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紧头皮。“妈，我还要和二玲她们逮鱼去呢。”母亲擦干我的脚，给我穿新鞋，说小脚丫配上小鱼真好看，喷香。我站起来走两步，小鱼一左一右在脚下，我想起二玲她们正在门口的小河里逮鱼，就往外冲。我说妈让二玲她们看看我的新鞋子吧。没等母亲回我，我跑出去，出了门口听见母亲在身后喊新鞋别下水。 二玲她们正撅着屁股在河里摸鱼，这不是真正的河，是大雨过后上游漫过来的水，裹挟了小鱼虾。沿着小村西高东低的走向形成的，天晴了会很快消失。我说二玲你看我的新鞋上有鱼，二玲头也没抬说快过来堵住下头的水，别让鱼跑了。一条一 拃许的白漂子顺着水流冲到我脚边，我一下子就迈进水里逮那鱼，滑不溜的小白漂子从两手间逃掉了。 我转身去找，一道白亮在两三步远的地方闪动，又扑过去，打趔趄整个人扑倒在那道白亮的光上。我喊二玲我把鱼压住了，二玲石云小凤她们都过来了，她们把我拽起来，“鱼呢，你抓住白漂子鱼了吗”我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到水里了，哪里有什么鱼啊。我的短袄条绒裤小鱼鞋都沾满了泥水。二玲照着我的鞋狠狠地踩了一脚，又去了找她们的鱼了。 我吓哭了，新鞋子贴在脚上看起来软塌塌的，小鱼也不那么精神了。十岁，我已经懂得不出声地哭，我往家走，很慢。母亲从屋里冲出来，搭眼一看就火了，她骂我寅时等不了卯时也要去河里，她扯着我的胳膊说河沟里有你亲爹热娘啊。她推搡我要我回到河里去，她也骂我的伙伴们，都是一些难听的话。我没说二玲踩我鞋子的事，我把沾满泥污的新鞋子脱下来，用脸盆舀了水蹲下来轻轻洗。 后来鞋子半干的时候，母亲用碎布头塞满了鞋头，揉捏了许久。母亲说二玲踩你鞋了吧，她是气的，等我把鞋样子给她妈。 那年的雨水真多，持续到白露过后还是淋漓不断。村子里的水撤了，纵横的流水过后是裸露的碎石子，硌脚。母亲说快穿小鱼鞋吧，驴蹄子一样忒费，怕是明年又穿不下了。我穿干净的小鱼鞋去找二玲，她也穿一双，是砖红色的。她说上我家歘子儿去。 方口的墨绿条绒的绣着两条小鱼的布鞋，穿过几次就服帖了。我在白漂鱼游过的地方找那道白光，不得。 二。 1979年，我离开老家去镇上读初中。食堂里有红烧鱼段，我分到两块。那一天是回家周，我用一个馒头把鱼块夹起来，用纸包裹好。镇上距离我家15里路，我们有五六个同学一起走，先是向西的杨树林子隐去了同学秋红，向东的玉米趟子吞没了同学玉莲，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儿。 我把馒头拿出来，剥去外边的纸，纸和馒头粘在一起，带下了馒头皮。我弟弟用嘴啃，妹妹说姐我们分着吃吧。母亲和弟妹都有一块，母亲把鱼肉给弟妹，她留下一条鱼翅，鱼翅上有一点残留的肉剔下来吃了。母亲说好吃，我说学校的鱼比咱家东汤河的鱼好吃还大。我弟弟说河里的鱼是做小鱼酱的，姐拿回来的鱼包着白馒头。我听着弟妹吃鱼的声音，感到满足。 第二天母亲让父亲带我们仨去东汤河震鱼。父亲说鱼喜欢猫在石头底下，他看准一块石头让我们靠边看着别言声儿。小河的水明晃晃地亮，石头砸上石头，声音闷闷的。水里的小鱼慌乱地四下逃，过一小会儿从石头底下缓缓地浮出一条一拃长的鲫瓜子，又一条。我们仨不住地往小桶里捡鱼，每隔三五分钟就听得闷闷的声响：嗙嗙地咣咣地。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河水有些浑浊，我们捡了小半桶。鲶鱼鲤鱼白漂子鲫瓜子，父亲舀了一瓢水浇进桶里，小杂鱼们舒展了看起来也没那么懵了。 河水寡淡小鱼们肚子瘪瘪的，母亲拾掇鱼头一掐带出细细的鱼下水。干干净净的一大碗，调了面糊裹鱼，点火烧锅，炊秫沾一点油把锅底刷一遍。密密实实地排列好，微火三五分钟翻过来煎另一面。煎鱼的香气弥散整个院子，母亲做的是高粱米红豆粥。“哎呦，好嚼果啊，哪儿踅摸的鱼啊？”“我爸带我们东汤河震的，哼！”隔壁的元洪媳妇儿趴着墙头喊，我弟回答的很硬气。 父亲陪我们的时候不多，孩子的世界多么需要父亲的参与啊。 我没怎么吃母亲做的煎鱼，我以为学校有吃不完的鱼。后来我在学校食堂再没吃过红烧鱼段。每一次回家周弟弟妹妹都会问鱼的事，我说没有。妹妹说姐的学校没有东汤河，弟弟说东汤河都是鱼秧子。 父亲有个朋友姓杨，有一回给我们家送了一条黄鳝。我们仨都害怕，说不敢吃像大蟒蛇。母亲说黄鳝是吃青蛙小鱼长大的，特别好吃。母亲烙饼炖鱼，黄鳝刺少味鲜，和东汤河的鲫瓜子鲶鱼不一样。 我们以为鱼是人间美味，吃鱼是一件很解馋的事情。 少年的记忆往往能够成就一生的味蕾。我一直喜欢吃鱼。 三。 1986年我去小学教书，一年到头都不见开工资。有走村串巷吆喝着买杂鱼的，母亲偶尔会买，院子里拉一根长长的铁丝线，挂腌渍好的小鱼。她说我大闺女都会挣钱了，得琢磨点顺口的盐浸儿。弟妹们问姐你挣的钱呢，我说还没给呢。那年年底中心校会计骑二八自行车过来发福利，国办教师发的是炕单，壮丽的牡丹花图案，抖落开散发出刺玫花香气。民办教师发的是双人床单，同色同款就是小了一半。我不敢上前，因为代课教师比民办教师还要低上一个档次。那会计姓孙，黑着脸问你的不要啊，我很惊讶小声回说还有我的啊。也是同款同花色，只是又小了一半，是个褥单子。这足以让我雀跃了，那天孙会计给我一个信封子，里边是一年的工资五百三十一块六毛。1986年我上班不用背书包，也没有钥匙手机各种卡，母亲在家，我进门喊妈就好。我的牡丹图案的褥单子也不小，用土黄的草纸包着系一条纸捻绳。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踢飞了石子，惊散了鸡群，老高家姑奶说这丫头走道风一样。 和一个卖鱼的小贩走个对头，我感觉他带着一股子腥臭气，我掩鼻。衣兜里装了厚厚一沓子钱，怀抱着有刺玫花香气的褥单子，忽然就高高在上了。还没进门就闻到煎鱼味儿。我妹说姐你发钱了吗，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咱妈看见孙老师了。母亲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笑，我把两样东西都交到母亲手里。那一年我家欠外债一千一百元，母亲把三十一块六毛给了我，让我去市里买一身衣服。 我去市里买了衣服还剩下几块钱，长途车站左手边是水产副食店，我进去看各种鱼让人眼花。我花了两块钱买了一条大黄花，还给人家售货员要了几个空的海螺壳。此后好多年我们一家都固执地将炖黄花鱼看做世间美味。 那年我20岁，时常看见母亲画鞋样子，剪鞋样子。她从一本夹着各种样子的旧书里拿出小鱼纹理的鞋样子，看了又看。我说妈你给我剪小鱼呗，母亲说都20岁了还稀罕小鱼啊。我说永远稀罕。 永远是一件很长的事情，别轻易说。那时我说稀罕鱼，大抵是想着吃的。幸福哪一回不是吃饱了才开始啊。 四 1988年年初，我认识了女儿他爸。他自吹是钓鱼摸虾的高手，事实证明了他所言不虚。 那之后我们家吃鱼的次数多了起来，他带回来的罗菲被母亲细细的收拾好腌在十斤的腐乳坛子里。母亲说想着坛子里的咸鱼，做梦也能笑醒。如今想来一个人若是有机会看到母亲睡梦里笑醒该是多好的事情啊。 我们在小镇买了房子，三间平房带小院不到九千元。算是东拼西凑有了自己的家，他用玻璃自己做鱼缸养鱼，他将大半的热情倾注在鱼身上。山海相依的小岛到处都有水洼，垂钓的好地方也多。他拴鱼线搓鱼饵是个有耐性的，隔三差五就带回一兜子鱼虾蟹。 有时我想他对鱼的兴趣比我浓烈。我在吃他在钓，他几乎不吃鱼。鱼越来越多，给母亲拿给妹妹拿，连邻居都能沾上一点腥气。 后来我们有了不错的鱼缸，简易的能打氧的。某一天下班回家，看见母亲在灶间烧水煮饭，女儿在鱼缸前撅屁股忙乎。我过去和母亲闲话几句，看见女儿端着个小盆走过来，说妈妈鱼冷让它们烤烤火吧。我扭身一看女儿端的小盆里拥挤着十多条色彩明艳的鱼，我一时发蒙问女儿你这是哪里弄来的鱼啊，女儿指鱼缸。我奔过来看，一条鱼都不见了，她用网抄全部捞出来了。 我压制住自己，让女儿把鱼放回去，和她说鱼儿离不开水，离了水会死掉的。女儿不依坚持说小鱼们冷了需要烤火取暖。我说那就会烤熟了，给你一碗米粥能当菜了。她小小的身子端着小小的盆，小小的鱼簇拥在一起张着嘴巴扭动着。 我有些着急我要在孩儿她爸回来前把现场还原，心急又不能和女儿喊，担心吓到她。我说要不然咱们让小鱼回到鱼缸里玩一会吧，妈妈带你去买鱼，让姥姥给你做鱼吃。好说歹说女儿才同意把鱼放回去，我抱着她，她举着盆，鱼入水，瞬间四下散开去。自行车铃响起来，女儿跑出去喊爸爸小鱼冷不冷啊。孩她爸一头雾水，说了句鱼知道什么冷啊。 我拉着女儿的手去街上找鱼，那天很巧遇上一点尾子，人家卖剩下的几条燕鱼羔。回来孩她爸在鱼缸前转悠，他说这水今儿个混了，闺女刚想上前我扯她一下：嘘！ 他在鱼缸前专注的观察鱼，说这鱼得换水了。 我们买第一辆车的那年女儿读高中。车除了接送女儿就是他钓鱼的工具。三区四县九寨十八营，哪里有塘有洼他如数家珍。我抱怨自己被忽略，还要指桑骂槐的责备他说上钩的鱼再不用给饵了。我张罗和他去钓鱼，他不许，我就再张罗。他拗不过，开车一个多小时去了邻县，那时候白头翁盛开。他不让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他说你一说话鱼就不咬钩。我坐在边上看，五米的甩干飞一样入水，阳光下有优美的弧线。大鱼上钩的时候，心急不得，要慢慢扯着线溜几圈，等鱼疲倦了再带过来挑起摘钩。我实在没有耐性就去了山坡上，起风了，满山的白头翁摇晃，我斜靠着一株栎树，在白花花的光芒里微微眯上眼。 五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有了睡眠障碍，应该缘于早年就有的幽闭空间恐惧症。晚间不能拉窗帘也不能关门，听不得钟表的滴答声。说也怪了，我喜欢鱼缸换气装置带来的轻缓的水流声，有山林的清幽，有置身自然的舒适。 我的体内住着1976年的那个女孩，那双绣着小鱼纹样的墨绿鞋子。那个女孩一路追随我至今，不离开。鞋脸上的鱼不断地改换位置，有时挂在脖颈成为木质的，有时游在杯盘上成为瓷质的。2006年我还完了所有外债，有了一套十层的一百四十平的宽阔屋宇。我的河流终于驶向平缓地带，想起那个勇敢地冲进河水里不足十岁的女孩。我将自己环抱住，为自己买了一枚戒指，浑圆的鱼在手指上静卧。少年时被二玲责怪没有逮到的鱼，父亲震的鱼，黄鳝罗非鲫瓜子白漂子，我为弟妹买回来的大黄花，都在了。鱼，是有光芒的。 春风戏柳，小娃们喊细鱼来了。是啊，柳叶的鱼。黄栌叶乱，小娃们喊看啊圆鱼。秋桐的阔叶摇摆着落地，娃儿们争先冲过去，说这才是最厉害的鱼。我带她们去游泳馆，清澈的池水拥抱着她们，那么自在。我喊她们：嗨，小鱼儿。她们就摆摆尾巴眨眨眼。她们游向我，我抱着她们，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我的鱼。 不论是1976年还是1998年，不过是光阴河上的几朵水花。那些向我靠近的鱼，来了又去去了又回。人间事物就是这样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秋风又至，我总能接收到一种庞大的无处躲闪的暗示：我的鱼，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