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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念想

2020-09-17叙事散文寂静安然
念 想
文/王春梅
一随着年龄的递长,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喜欢古意的人。一条穿旧的裙子抑或一部用久了的手机,皆不舍得轻易抛弃。总觉得:一件物品用的久了,便像有一种生命的附着。承载着或喜悦或悲伤,自己此一时、彼一时、价值观、主义、尺度,喜怒无常的

念 想
文/王春梅

随着年龄的递长,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喜欢古意的人。一条穿旧的裙子抑或一部用久了的手机,皆不舍得轻易抛弃。总觉得:一件物品用的久了,便像有一种生命的附着。承载着或喜悦或悲伤,自己此一时、彼一时、价值观、主义、尺度,喜怒无常的情绪安排等等。设若只是因为他们老旧了,便不由分说,如草芥般扫地出门,于人生而言,是否被划掉了某个部分? 前年,公公突然查出了胰腺癌。霎时,毫无准备的心空像被突然窜上来的翻滚着的黑云,一会比一会沉重的整个压了下来。天地茫然中,一个从不愿提及又无从回避的百年善后的现实问题横在了眼前。
据丈夫讲:爷爷当年被划成了地主成分。解放前夕,在一次土改运动中,作为反面典型,为政府处以了极刑(公公年甫七岁)。
老家,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即非正常死亡的人,是不允许葬入祖坟的。因此,这些年来,殁后的爷爷一直孤零零的被安葬在村外的一座小丘上。少有人来凭吊。经过近百年的风雨变迁,业已找不出一个准确的位置。
瓜瓞百代,有祖先才会有其他。像若干年前一样,随便选一处风水笼罩的向阳之地安置祖坟,于土地异常珍贵的今天,无论如何都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除了公墓,唯一的去处怕也只有我们承包的果园了。经通晓乡俗的风水师点拨:找一块青砖,写好殁者的名字后装入骨匣,立个虚位即可。
我居住的城市属大辽余脉。早在解放前夕便已名列在册。小镇里,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的巷弄里,常有古老的青砖瓦房林立。个别院落,尚有青石装点。不过,近两年,在城市整体规划的浩荡春风吹拂下,一些斯斯文文、安安静静又从从容容的青砖瓦房还是先于他们的其他兄弟,悄悄的倒下了。
初春,和煦的阳光照在脸上像游弋的羽毛,暖暖的、痒痒的。一切置办停当,一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稳定下来。
囿于这样一种特殊经历,人生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走近古老的大青砖。不了情缘也便从此开始。

青砖,同红砖一样,属建筑耗材。通常以泥土作原料,塑形后,入窑煅烧。达到适当温度,淬火、复烧。最后成型。相比红砖,青砖不仅美观,也更坚固、耐用。但工艺复杂,现已鲜见。
之前,古老的青砖于我,尚有一次浅显的触见。那是在古城西安——历经百年风雨侵蚀,至今仍保存完好的庄严的古城墙上。据导游讲:当年烧制这些城墙砖时,需要刻上每一位制作者的名字。以备日后工程质量的查验。果不其然,在我认真观察过后,依稀可辨上面业已漫漶的蝇头小字……走马观花中,如同生活中许多不能直抵物相的物件一样,见也见了,摸也摸过。不过,好奇过后仍是转眼相忘于江湖。
如今,这些刻意找寻,质地坚硬,紧密,从体积上大出普通红砖许多的古老青砖(长:300 ;宽:140; 8斤/块),拿在手上轻轻一弹,便能发出一种悦耳的嗡嗡的回声。古远、方正、透着文化的内蕴与风情的大气样子,不免让人生出长久岁月里的思考与追问。
现在,青砖已经没有了。尤其这种质地像城墙砖似的大青砖。设若能用这样的青砖建一所房子,效果一定不错。蹲在一旁的丈夫捡起一块刚刚找来的青砖,用力向地上磕了磕上面残余的白灰胶泥,然后托在手上掂了掂,温柔的目光扫过每一寸肌理后,不无兴奋的看向我。你说得对,一定耐看。此刻,现场所有人都以为是俯首低眉的日常无意间的一拍即合。却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我悄悄地记下了。
八年来,百八十亩的果园平时多由姐姐、姐夫我们三人共同打理(果树面积35亩)。农忙时,一栋不足八十平的房子,饮食起居,大家全部都在一起。很多时候,不是上次穿的工作服一时找不到了,便是又带来的衣服尚未及上身便又不知去向……眼下,设若能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青砖之利,改善一下生活环境,自然是种不错的选择。
从丈夫提议的那一刻起,深度思考过的脑海里,那些被当作垃圾的横七竖八的大青砖便像被巧施了魔法一般,立刻变得活泛、生动起来。旋即,一个全新的举义瞬间燎原。

翌日,古朴的小镇如往常一样,熙熙攘攘。不算宽敞的街道上,喇叭声此起彼伏。人们各自揣着不宜开结的细密心事,行色匆匆时,空旷、寂寥的废墟上忽然站出一支捡拾青砖的小型队伍来。
六月,炎热的旱天里,毒花花的太阳悬在头顶。像个缺少温情的暴烈君王。工地的对面,是一片住宅小区。小区里零星生长着几株阔叶成树。放眼过去,连同脚下偶尔疯张的苦艾,竟连一片叶子也不见有翻动的痕迹。苦重而炎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原本印象中一片古城堡似的青砖瓦房,经过巨兽似的挖掘机横冲直撞的狂砸、撕扯、碾压过后,大部分或已倾覆、零落,一片狼藉。偶有残喘、挣扎的个体,不是经过二次“穿袍”——用几块立摆的青砖生生做出来的可人样子;便是墙体里面夹带了大量的砖头。一声声沉闷的器械撞击过后,哗啦啦,连骨带肉一拥而下。来不及躲闪的工人们被整个罩在了像大团蒸汽似的细白尘烟里,呛得一阵咳嗽……
工人与我,所有人都用目光抚摸多半毫无秩序的一块一块的青砖和青砖的缝隙(从长度上判断是整块砖否)。如同抚摸我们的过往。有的肉眼看上去固然完好,上手后或潮湿或粘合紧密而不小心又造成了二次破坏。除了少有的未经碾压处捡到的少数整砖外,完全靠拆解下来的整砖少之又少。只有那种半掩于地下的墙基部份,情况尚能好些。
沿着或隐或现的墙基,工人们两人一组。一个手执旧菜刀(代替瓦刀),一块一块小心而谨慎的拆解;另一个负责清场——将下来的残土、砖头用铁锹及时清理干净。一块一块拓展,一寸一寸挖掘。每成功拆下一块,都让大家由衷欣喜。顽强坚持中,终于在一块平整的场地上码起了有模有样的丁字形小砖垛来。
甫见天日,长久日子里吸饱了水分的青砖颜色深重,泥土斑驳。质量也远不是原来的八斤了。远远看过去,场地平整、泥泞、低于四周许多,明显被刚刚清理过的样子,俨然一处考古现场,被小心呵护着。
即便这样“不让一人漏网”,数量上依然捉襟见肘。最后,不得不将大半头也纳入了来。一筹莫展中,在一户残土半掩的芜杂院落里,完整安卧着六块青石。(其中两块为正方形,其它长1.4米,宽0.5米、厚0.3米)。新大陆的发现,像一剂及时注入的鸡血,瞬时,让寻宝似的我们全全兴奋起来。
整个劳作过程中,拆解与捡拾只是最简单的一道劳作工序。最为愁人的是装车。瓦砾成堆(一米厚)的废墟中根本没有路。即便“走的人多了,一时也变不成路”。别说机动车一时无法靠近,就是抱着几块砖的工人们有时也难以找到安放脚掌的地方。翼翼中,如履薄冰。而那六块稳如泰山的青石就更让人犯难了。
苦难,反而使那枚种子增值。
每一块大于物、高于物的象征和意味的大青石,都是实实在在的几百斤的重量。硬是要用人工平地抬到一米多高的车厢上,困难可想而知。绳子、撬棍、木棒,现场能用上的工具都用上了。准备好后,大家高喊着号子,然后屏住呼吸,或抬、或举,或接。青筋暴突中,每上车一块,车厢的尾部都被咣当一声巨响压得乱颤。随后,车上车下,或蹲或立,一片粗重的喘息声。
像一场扫荡,尽管不大,却也在三天过后,整个工地几乎再无一块完好的青砖。

小时候,但凡家里过年杀猪,当天都要请上全族的人来家里吃肉(每家都这样)。一扇敞开的、笨重的、吱呀呀的木门,像大张着的嘴巴,暖白的蒸汽从里面大口大口的喷吐着。屋子里,褪猪、烀肉、炖酸菜,灌血肠,一样都不能少。屋地上,有点湿泞、粘脚,有处还泞着几根猪毛或草叶。屋外,打扫的干干净净的院子里,大人们忙活着劈柴生火。猎猎火舌舔舐着余温尚在的猪头、猪脚,随即飘溢出丝丝缕缕的猪毛的焦煳味道。彼时,我还小,也帮不上啥忙,只能兴奋的不断跑进跑出。
三叔、二奶、四大爷,热情招呼过后,陆续到来的客人们小心穿过云里雾里的外间然后再摸索着走入热气扑面的里屋。热乎乎的火炕上,大家环围着炕桌喝酒吃肉(一次要放几张桌子),好不热闹。酒足饭饱后,再从屋子里出来时,每个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一副心满意足的喜悦样子。
每年正月,都有十里八村的亲人过来小住几日。记得外婆的生日在正月初四。为了这个特殊的日子,母亲总要纠结几分的。大正月的,知道谁会来呀!这是每年春节母亲常说的一句话;老宅在时,远在山西的大姨每来一次,老姐俩都要亲亲热热住上几个月……这样的记忆伴随了多年,也温馨了多年。
如今,生活越来越精致了。楼房越建越密,越建越高。却也让许多根深蒂固的规矩、习俗扫地出门。比如小时候的走亲戚、杀年猪等等。即便心还是中国心,像一口口倒挖的深井似的一天爬上爬下的居住环境怕也不便支持了。
高度物质化、理性化、实用化、技术化,甚至数字化的生活让经久的年味淡了。亲情、礼节自然也为漠然、尖锐,雷同的钢筋水泥尘封得大不如从前了。
细想起来,在温饱早已不成问题的今天,吃啥喝啥已然不再重要。重要和珍贵的是难得的那份心情和作为情感的最初水土的家庭氛围。那种许多年里,物也好,人也罢,安稳、熟悉、自然,亲切的心灵互通在无论怎样殷勤的饭店里都找不回来。更不是环境优劣能解决的事情。就像生病了,亲人与护工同样都能端一碗水,送一片药,但感觉判然不同。
远的不说,即便兄弟姐妹年节过来,大人孩子的在一起,陪老人闹哄几天,同样于心灵是一种不小的补益与安放。这种期盼在我心里积淀了很久,也发酵了很久。可是,这样的地方在哪?
从青砖而青石,忽隐忽现间,心灵的翅膀一层一层舒展。

翌年春天,距我开工不多的日子,小城里更大规模的拆迁开始了。
于我微渺的想法而言,似乎是件可喜的事情。而从血性、念旧与内在慈悲性情中,“眼前飘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出发,绝不啻于一场至今一提起来,仍能为记忆灼醒的巨大的心灵折磨。
一片狼藉的工地上,一台台翻斗车像一个个大鳄似的,大张着嘴巴等待着残土上车。再看周围,趔趄中的青砖瓦房连同一些受天泽地润、脚踏鞋磨,光滑油润的青石板再也稳不住它百年的阵脚了。庞大的挖掘机像个愤怒的复仇者,以它无畏的铁手恣意的推搡着,撅上撅下。每狠命掀掉一块(石板),都像一口好端端的牙齿被突然拔掉了一颗。刺目、疼痛、残缺、无序。
工地上,除了轰鸣的大型机器,尚有一些不同年龄段的在此看热闹的人们抑或废弃家园原本的主人,在做最后的告别。我不得而知。更有一些妇女,手里拎着一个塑料编织袋子,趁机器起落的空隙,匆忙赶上前去,捡拾一些烧柴用的朽木碎屑。挖掘机以它的最大臂长,无畏、轻快的上下挥舞着。有谁知道,风雨沧桑中都有过怎样的生命感受和值得心灵默默领受的深意抑或主持修建时,主人的脑子里又经过了多少工程的画面?
现代不仅仅是一截时间,现代是宽容,现代是气度,现代是辽阔,现代是浩瀚。一种隐隐的使命感让在历史穿越中很沧桑的我忽然想起余秋雨在《废墟》中如是说。
感谢上帝给了我一双智慧的眼睛。让天地之间派生出来的我有幸目睹了世界的一部分。可我不禁要问:这个乱了方寸的世界,到底要穿过哪里?抵达哪里?
我将赋予它们新的生命。让它们去另一个地方重生。机器轰鸣中,不无激动的看着为我的痴情打动,无偿相助的抓钩机师傅。对方微微点头,温和中将目光投向远处并渐渐严肃起来。
不日,集齐工地上所有被废弃的青石板后,连同青砖一起,一台满载的翻斗车一路轰鸣着,向我果园疾驰(石板最长1.8米,宽07米,厚0.2米)。

清明甫过,以赵尔巽公馆为模板,一座青砖、青瓦的仿古建筑如其开工。
正常建筑的房墙一般多为二四抑或三七。而用大青砖砌成的房墙,厚度竟达五十公分。不设明火的新房分餐厅、洗浴与综合性卧室三个部分(八十多平)。与原有的住宅(漆成了青灰色)连在一起(新房在里),各开各门的同时,于中间的墙壁上留有一处不足一米的传菜口。老房(漆成了青灰色)烧火,新房供热(暖气)。一盘带有挂落装饰的青砖火炕的炕洞同样设在室外走廊里的山墙上。
室内,仿古黑色地砖、中式花格挂落和窗户(窗框内白外棕;花格棕色),仿古家具一应俱全。
在铺设石板的环节上,着实让我费了一番好功夫。院子里,大石头横七竖八的混乱样子,像一盘散乱的棋子。排兵布阵间,一干便是一天。
我的果园是一处向阳坡地。门前的菜地以一米的断层分作三个部分。像是为我量身定做一般,大小都有去处。除了最长最宽的两块和一块拴马桩与两块方石另有用处外,(大的两块做了影壁墙的地基;两块方石门口一边一块)新房的滴水沿子,房前至阶下的菜园,房后去坡上的鸡场,院子里一直延伸到影壁墙(青砖砌成,上面镶有牡丹图砖雕),全部青石铺就(共计八十三块)。
艰难劳作中,大块的要几名工人一起,先在地上放好三到四根滚杠,再以撬棍在后面一点一点撬动。随走随移动滚杠。除了搬运,铺设环节同样不容忽视。每一块石板,大小、厚度、宽窄都不尽相同。都要事前一番设计与计算。否则,便更难作业。这种七手八脚、大家高喊着号子,吃力劳作的样子让人不难想起当年金字塔的建设来。
新宅取名积贤居(挂有黑底蓝字木刻匾额)。一座自然、紧致透着古韵与文化气息的建筑终于落成。整个工程耗时一百天。我也在日复一日强烈的萦心于一种完美里,不知不觉体重锐减七斤。

你若盛开,清风自来。连同果窖在内,全部工程结束后,村里全面铺路工程启动了。一条“道峡草木长,夕露沾我衣”的陡坡路一下子削去了一米高。原本停放一辆车子尚不宽裕的狭长院落立时变得宽敞、幽静、平整而唯美。影壁墙外,能同时停放三台车子。自上而下,一条崭新的公路蜿蜒伸向远方。像一枚遗落的珍珠,隐约在草木葱茏里的积贤居,终于得以重生。
今年夏天,无意溜达时,又见一处青砖老屋零落着。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一块块完好青砖像于情动其中的我一声声深切的呼唤。在丈夫的帮助下,重新拾得完好青砖156块。连同建筑余下的每一块砖头,工工整整的码成了两垛。还捡(青砖)啥用啊?都建完了。工作间,丈夫略带嗔意;说不好到底做啥用。不过,即便不用,放在那,都是一种文化、一种品位和享受。看着荡尽铅华,及时而妥善安置的两垛青砖,淋漓的欢喜像圆了我的又一个梦一样,心里踏实、舒服极了。
没事,总喜欢光顾积贤居。风霜雨雪,无论外面刚刚发生什么——与我有关的,与我无关的,一脚迈进阴凉、浸润着书香的居室,瞬时,定海神针一般,踏实、宁静、可人。像书斋,更像世外桃源。
这里,条件不能说好,但毕竟是天地自然原初的秩序形成的万物之美。这样一种自然之美,特别滋养生命。是去工业化的,没有杂质沉渣的流动着的天地之美。想着又能像许多年前一样心中充满期待的走亲戚、杀年猪,大家团团围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闲话家常的温馨场面,心里顿时美到疲累全无。
静能生悟。坐在幽静的花园式的半径小院,或盯着蜿蜒的石板路,或端庄、大方的影壁墙漫想:同世间所有的事物一样,机会抓住了就抓住了。否则,如今把它原来全部的历史都抹掉了的荒凉的工地上,别说一单成形的建筑,即便一块青砖怕也寻它不着。不仅这,家庭、事业,身体等等陡起的变故怕也同样无力回天。那样,一个古老的记忆真的就将随着日常的琐碎,一任东流去了。而拼力建设积贤居,单纯只是为了“重拾旧梦”?答案当然是不够全面的。
一些曾经哺育并安顿灵魂的美好事物正在离我们远去。成为一种记忆。像一柱青烟袅袅的梵香,成为连接现今与未来的丝缕念想。它所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种有形的存在,还是生命里的一种贯穿,记忆里的一种补缺。去与身体之外的某些精神汇合。完成生命的另一些期待,完满身体之外的生命所需。
2018、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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