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杨树也幸福
说是普通,源于它的随遇而安,从不嫌弃让它扎下根脉,并源源不断提供水分的土地。它的不平凡,是我从故乡生活多年及至离开后难以确数回归途中的见证。能让一棵树活得有滋有味,活得有价值有意义,是杨树掩藏在心底的幸福……
杨树是大地上既普通,又不平凡的树。
说是普通,源于它的随遇而安,从不嫌弃让它扎下根脉,并源源不断提供水分的土地。它的不平凡,是我从故乡生活多年及至离开后难以确数回归途中的见证。能让一棵树活得有滋有味,活得有价值有意义,是杨树掩藏在心底的幸福事件,而故乡也因为贫瘠的肌腱上有杨树像卫士一样挺立,像旗帜一样高标而满心喜悦,欣悦常随,这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精彩和相得益彰的互补呢?
我的故乡,确切说是我的第二故乡。第一故乡自然是父母的出生地,那个比这里还要贫瘠的地方。五十四年前,受生活所迫,爷爷领着一家人徒步迁徙到这个他眼里的米粮川,在一个叫山嘴沟的村庄扎下生活的根。家所在的房前屋后,乃至田边地角、路边坡上,就有为数不少的杨树。多年后,爷爷越来越发现,他在异乡的生活状况很像毫不起眼的杨树——屡遭坎坷,经受打击,却依然枝繁叶茂,苍翠挺拔!
在故乡人的记忆里,杨树有两种:水白杨和火白杨。水白杨喜欢生长在河边或湿润之地,受到水更多的恩惠和泽被,春天新叶萌发早,枝干生发繁密,易生斜枝,爱横向发展,树皮可以用刀切割取下,制作成能吹出嘟嘟之声的小喇叭,但是,它极易受到金牛等昆虫的伤害,主干经常被啃咬得千疮百孔,等树长过一定的年轮,树心开始变空,且材质疏松,抗压力差,不能做成家具,更不能派上大用场,不太讨得人们垂青。火白杨则与之相反,避免了水白杨的缺点,尽管生长缓慢,叶色并不光鲜,却由于每一棵几乎都能长成高个头、修长身,自带耐干旱、抗害虫的能耐,无形中把水白杨比下去了,成了故乡人喜爱的树种。我所说的白杨,就是火白杨的专属代名词。
火白杨,故乡人也称“旱白杨”,我更愿意称作“憨白杨”,像故乡人一样憨厚、隐忍和强壮。这种树是否开花结籽,我没有细致观察过。故乡人繁殖杨树的方式,要么是把它根部的幼苗进行移栽,要么挖一些细根截成一搾来长的节埋进土中,都能达到让杨树家族壮大的目标。在墒情饱满,水分充裕的地块,即使插下一些拇指粗的杨树枝条,它也能很快适应环境,一边派生根须扎入土壤,一边向着天空萌生新叶——落地生根这个词,似乎是为杨树而存在的。尽管故乡冬天霜期长,气候冷,雪也时不时来做客,酷寒不言而喻,忙于田间劳作的乡亲们无暇顾及它们,根本不会给杨树刷石灰水,更不会做防虫处理,任其自生自灭,杨树却能够长势喜人,仿佛要和天空试比高,噌噌噌地一年一个样,几年大变样,十年左右就能做栋梁。
对杨树的喜欢,先是它修长的身体,像苗条高挑的姑娘让人心生倾慕,看在眼里,爱在心头;后是喜欢它的乐观,它站在雨中不会垂头丧气,被暴风吹得歪来扭去还乐得把树叶的手掌拍得哗啦哗啦,即使秋风摘走了枝头所有的叶片也不显露悲戚的神情,春风吹出了一树的新绿也不会故意炫耀,保持着宠辱不惊的姿态和昂扬向上的态度。我对杨树的偏爱,则是它的宽容——有容乃大。像喜鹊这种以报喜为乐的鸟类,也首选杨树搭建新巢,安居乐业。人类和鸟类都喜欢,是杨树的幸运,也是自然界无需解释的幸福。
喜鹊选择杨树,肯定考虑到树的高度,有了高度,安全度也相应会高。把家安在人类够不着,能上树的动物也望“高”而兴叹的杨树上,这是喜鹊的智慧。如此,杨树的生命中增添了意想不到的乐趣。你想啊,一棵树不能走路,也不能开口说话,更不能手舞足蹈,它的一生该有多么寂寞啊!有了喜鹊的光临,杨树的生活就有了惊喜,尤其在漫长的隆冬季节,阳光也变得慵懒,杨树经历的冷清日子,完全可以用百无聊赖类比。这时,喜鹊的叽叽喳喳灌进杨树的耳朵,便有天籁似的美妙:早晨,喜鹊把酣睡的杨树唤醒,让它吮吸清爽的空气;中午,喜鹊提醒杨树面朝温驯的暖阳;傍晚,喜鹊为杨树唱起催眠曲,星星也眨着眼睛给它抛送眉眼,月光更是给它披上一身透明的纱衣,那个夜晚顿时充满诗情画意,这难道不是一种优雅而恬静的至境吗?
在外求学的年月,我离开故乡时于心中移栽了一棵树,自然是挑着喜鹊窝的杨树。漫漫四年,每当想起爷爷奶奶的慈祥,想起父母的疼爱,忧伤会水波一样漫患开来,那一刻,我心中的杨树会跳出脑海,显露苍翠的姿容,传送喜鹊的歌唱,宛如奇妙的净化剂,又如一把精致的扫帚,轻轻拂走心头的雾霾,给心灵一方明净的蓝天。
在乡下工作的那些年里,这棵杨树又被我挪到距家五十余里的一个乡村校园。只要心中的杨树翠色不减,我的心情就如辽阔的海面——湛蓝而宁静。每当一天的忙碌过去,黄昏到次日黎明的寂寥时刻,杨树以它特有的方式帮我绕开清愁和烦忧的泥淖。及至进入县城前,在不能回到父母身边的日子,都是杨树把我的生活周遭照亮。因而,我写了题为《杨树上的喜鹊》的诗:“杨树上的喜鹊\把家建在村庄的枝头\承载所有的喜悦\让四个季节的好消息\飞进寻常百姓家……”诗抒发的是深挚的故乡情愫。
转眼间,进入小城生活快二十个年头了。尽管距离故乡的路程缩短了,却由于纷繁的琐事更多之故,我进入故乡怀抱的次数历年减少,越来越成为一个故乡的游子,和故乡的亲密程度越来越疏离——生活所迫,不得不做了故乡的“客人”。我像根系没能从故乡拔离的杨树,灵魂深处丰茂着河流一样的依恋。稀释浓稠情感的载体,只能是魂牵梦绕的杨树。于是,又有一首《躺在鸟巢里的故乡》:“风吹老杨树,就触摸到了喜鹊\叽叽喳喳的温热,茁壮在屋檐上的炊烟\它的葱茏里,有着油盐酱醋\和锅碗瓢盆的私密……故乡安详若树\它的仰望里,高擎着的鸟巢\我总会间三隔五地在梦里去躺一躺”。这是安魂曲,抚慰灵魂,慰藉乡愁,治愈我思乡念亲的沉疴顽疾。
我对故乡杨树的情感,依托诗行代言。而父亲对杨树的情感,要比我深沉好多倍。他打心眼里爱杨树,这些年栽植了不少杨树,只要不遮挡责任田里庄稼的阳光,田边地角的空余之处几乎都有他手植的杨树,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似一个怀抱把田地搂得紧紧,疼惜如我和姐姐之外的另一个孩子。眼看着杨树茁壮生长,他的喜悦溢于言表。能打家具的,打成了家具;能作为檩条和梁柱的,自然受到了特殊的礼遇。做了家具的,像家里的一口人,被母亲每天擦拭出岁月的光泽;做了檩条或梁柱的杨树,像有情有义的义士,做着顶天立地的事,承受着房顶上的重压,肩挑着大地之上的负荷,让一家人拥有温馨的家园。对这样的树,虽然他不轻易表达爱,却总是心怀感恩。
父亲对杨树爱得深沉,是那种融入血脉和骨髓中的深。刚过花甲之年,他就张罗着要给自己准备棺材板,姐姐劝说不住,我明里反对,还让亲戚六人帮腔说话,他才勉强同意拖延几年。虚岁七十那年,他以“人生七十古来稀”为由,瞒着我让邻村的年轻人砍了他早就相中的两棵杨树,意欲晒干后请做木匠的姑父给他和母亲做棺材,以备后需。由于杨树粗壮,且是村里最高的两棵树,让砍树的人费了一些周折,险些酿成了安全事故。我得知后,差一点和父亲争吵起来。尽管我理解父亲和杨树的感情,但打死我也不会让辛苦一辈子的父亲,临终背着一副杨树的棺材。在故乡,乡亲们都盼望临终陪伴自己的是体面的棺椁,首选柏木,次选青杠木,再次才选松木,白杨木是家庭困窘时的无奈之选。我是踩在父辈的肩膀上跳出农门的人,在一个机关单位干着清闲的工作,在乡亲们的眼里,父亲是祖上积德、此辈行善,才在上苍的眷顾下拥有今世的安康幸福,如果让白杨木的棺椁陪伴父亲,我就会遭到乡亲们的指责和唾骂,我就成了他们眼中的不孝之子。即使乡亲们不说什么,我的良心也不会安宁。后来,我托做木匠的姑父从别处买来两副柏木棺板,父亲看到无法改变我的执拗,便做了退让。最终的结果是,我也做了退让,同意父亲用一块杨木做棺底,据说,那样可以让逝者早日转世。我也明白,父亲的坚持是为了延续他和杨树的情义!
我和杨树的牵系,肯定还会继续。就在昨天,我和妻子、女儿去一个农业休闲苑散心。虽然天气暖意融融,但尚属早春时节,绿色是那种“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浅,撞入视野的事物仍然瑟缩着。我却被一棵拥有九个喜鹊窝的杨树吸引,竟然羡慕这棵杨树的富有。你想,在这人迹罕至的山沟里,土地尚在复苏,绿色尚在催发,更多时候充盈着长久的宁静。而这棵杨树,白天聆听着九个家庭的欢歌笑语,晚上感受着九个鸟巢里甜美而和谐的幸福,它怎能不感到幸福不已呢?
洞悉了杨树的幸福,我的心中也萌生涓涓细流般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