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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苦涩的记忆

2021-12-23抒情散文印度洋海龟
今天是2020年7月9日。于我而言,7月9日是个特殊的日子,虽然我已年逾古稀,依旧没有忘却。54年前,1966年的7月9日,福建省尤溪县出了一桩大事,震惊了全县的党政要员。草民百姓开始交头接耳,传递一条信息:7月9日夜晚,中仙公社发生了反革……



今天是2020年7月9日。于我而言,7月9日是个特殊的日子,虽然我已年逾古稀,依旧没有忘却。
54年前,1966年的7月9日,福建省尤溪县出了一桩大事,震惊了全县的党政要员。草民百姓开始交头接耳,传递一条信息:7月9日夜晚,中仙公社发生了反革命暴乱。当局将此案定为“七·九反革命暴乱事件”,指令有关方面押送首犯到县城。
案发地点是中仙公社境内的尤溪六中。中仙公社距城关百里之遥,1966年还没有公路。尤溪六中是当地的最高学府,规模很小,初三、初二各有一个班,初一两个班,拢共才一百多名学生,大部分住校,教工不到20人,中专师范学历者居多。教师中,我最年轻,不到19岁,学历最低,高中毕业,公办代课老师,仅有一年教龄。
就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初中,一帮乳臭未干的孩子玩起了“暴乱”的游戏,引起了当局的高度重视,导致多个部门通力合作,进行了一系列流水作业:派工作组到案发地,命令各村民兵押送小“暴徒”们到公社接受调查,立即将两位首犯递解到县教育局,成立包括县武装部长在内的专案组······
整个调查过程历时将近一个月。最后,此案不了了之,既没有确认是“反革命暴乱”,也没有说那不是“反革命暴乱”。
我是“首犯”,在教育局的一间客房住了一个月。另一名“首犯”是我的同事候景添,他是大学毕业生,福州人。可能是因为我太年轻,担负不了发动“反革命暴乱”的“重任”,他们挑选候老师作我的“垫背”。他被“软禁”在另一间客房。
我在教育局住了那么久,只被“提审”过一次。记得那房间里有七八个人,全是县里的党政领导,其中一位首长穿一身军装,他是县武装部长,**期间的一把手。他们对我算客气,不太像是“审讯”。我估计,他们是有了调查结果以后才提审我,提审我的目的只是出于好奇,想亲眼看看我这个“国军少将旅长”的外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结果,他们觉得我是个“孬种”,不具备发动“暴乱”的潜能,于是,当庭宣布,我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就是不用去尤溪六中了。就这样,我被释放了,同时,失业了。
为什么我成了“暴乱”的“首犯”呢?
解放以后,中国的一大特色就是频繁搞政治运动。由于所有的宣传媒体统一口径,各级党政机关雷厉风行,一场运动很快就能发动起来,传播到全国各地的每个角落,而且几乎所有民众都会热烈响应,积极参加。**前,这已成为一种“革命气象”。
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席卷中华大地。这场运动的最早也是最普及的“革命”形式就是写大字报。虽然大部分人都是未成年人、不懂事的孩子,尤溪六中也轰轰烈烈地“运动”起来了。那时,写大字报是官方鼓励的革命行动,笔、纸、墨全由公家报销,免费供应。还有一条规定更绝:不准撕大字报,谁撕,谁就是反革命。这样一来,群众写大字报的劲头倍增,没多久,墙壁上差不多贴满了大字报。
我是代课老师,是临时工,加上我的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都有问题,革命资格欠缺,我又是65届高考的落第生,矮人一截,深感惭愧。基于这些原因,我压根就没有写大字报的动力。自然,也没有人写我的大字报。农村的孩子都很质朴,很天真,听课很认真,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因为我跟他们年龄相近,没有老师的架子,在我面前,他们活蹦乱跳,可以随便说笑。还有一点很重要,他们认为我是“好人”,不是“坏蛋”,因为墙上没有出现涉及我的大字报。
1966年7月9日晚,学校出事了。不知何故,几个学生情绪激动,胡乱写了三张大字报,把三位老师的房间门封了,搞得他们不能进屋睡觉,看上去像是一场恶作剧。校领导劝他们把大字报撕下来,让老师们回房休息。他们不但不听,还叫来更多同学,把学校搞得闹哄哄的。这一闹不得了,把公社书记也招来了。
**跟以往发生的政治运动不一样,过去的运动都是领导说了算,群众对上级领导言听计从,不敢违抗。**则不然,堂堂一个公社书记的话,连娃娃们都不买账。这些孩子不但不听话,还越闹越厉害,后来,他们索性敲钟,召集全校师生到学校广场开会。
听到钟声大作,我也来到广场。广场很小,一百多号人聚集在一起,显得人很多。我站在最边上,拉长耳朵听着,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先是几个学生发言,然后是语文老师候景添讲话,再后是政治老师张胜利发言。前面几个人的讲话我记不得了,但张胜利说的话我印象深刻,他一开讲就报我的姓名,连一句铺垫的话都没有。他说:“XXX,家庭出身伪职员,他的外祖父是大军阀······”。对我来说,他说的那几句话,达到了“单刀直入,一刀毙命”的效果。他还没说完,就有人举起拳头,高呼口号:“打倒XXX!血债要用血来还!”很快,100多号人的齐声呐喊冲破了夜空,响彻山谷。这突如其来的怒吼,犹如闪电,直击我的脑门,夺走了我的知觉。后来,有人告诉我,在群情激愤中,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接下来这个“会”是怎样继续的,怎样结束的,我全然不知,因为我不是“假装死去”,是“真的死了”。
等我再“活过来”时,天快亮了,我发现我不是躺在自己的卧室里,看见有一个学生坐在床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记起昨晚发生的事,他们一定是像抬死猪一样把我扔进这房里的。这房间是本地老师池英令住的。我在他的小房间被禁闭了一个多星期,“看守”是我的一个学生,他负责给我送饭,陪我去拉屎撒尿。学生对我很不错,晚上蚊虫多,他帮我打蚊子,让我睡好觉。最令我感激的是,他悄悄地告诉了我许多事,使我明白了整个事件的原委和经过,没有糊里糊涂地“死去”。
事件的过程大致如下:7月9日傍晚,三位老师合写了一张揭发我的大字报,学生看见后,无比愤怒。他们立刻写了三张大字报,分别贴在那三位老师的房门上,故意把门封死,不让他们回房休息。校方和公社书记先后出面干预未果,矛盾激化,事情越闹越大,难以收拾。最后,政治老师张胜利向学生公布了我的档案,平息了一次“反革命暴乱”。
我打小就很愚钝,用当代语言说,就是情商极低,不机灵,否则的话,我也不会从美丽的赣州城跑到这个全城只有一条小弄堂的尤溪来,在这里一口气活了整整九年,而且是人生最宝贵的九年。这一回,我完全彻底地相信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我在池老师的小房间里左思右想,苦思冥想,想累了就睡,睡醒了再想。可是,许多事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因为我那时的思想水平太低、极幼稚,说得专业点,我就是个心智不全的人。比方说:
王贤福是师范学院化学系的本科毕业生,他不在学校时,教务处总安排我代他上课;刘协罴是中师毕业的语文老师,多才多艺,我佩服他,经常请教他;林文兴是早我几年毕业的学兄,他身患残疾,只有一只手,但他的字写得好,书教得好,全校只有我们两个英语老师,他已转正,我还在代课。平时我跟他们关系不错,接触也多,可他们为什么联手写我的大字报?这张大字报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怎么会引起学生这么大的反响呢?
我跟学生的关系很好,所有学生都认识我、熟悉我,因为我的课多。我教一年级两个班的英语课,一、二年级的音乐课,有时候还要上初三的化学课,我还上过体育课。没办法,临时工嘛,就得听使唤。不管上什么课,我总是先告诉学生,我是临时代课的,如果教不好,要他们找校长换个老师。我上课很随便,从未教训过学生。这些学生全是正儿八经的农家子弟,不但学习努力,而且纯净真实,几乎没有一点杂质,非常可爱。然而,那天晚上,怎么就没有一个学生理睬我呢?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给我“通风报信”呢?他们怎么可能为了我去搞“反革命暴乱”呢?
张胜利是福建师范学院政教系1965届的毕业生,我是1965届的高中毕业生,我们同时到尤溪六中工作,学校安排我们住在同一个小房间里,床对床,中间只隔了两张桌子。他是厦门同安人,大我5岁。我们俩朝夕相处,无话不说,关系特别好,放假回家路过城关,我还带他到我叔叔家吃住。他告诉我,他实习时参加了“社教”,还写了入党申请书,正在接受组织考验。他还拿了一本《中国青年》给我看,上面刊登了他写的一首《七律》。我不但尊敬他,还很羡慕他。他很关心我,问我是不是共青团员,我说不是。他问我是不是没写申请,我说读高中时写过,没有批准。他还问我的成分,我说祖父是地主,52年就去世了,父亲是邮电职工,外公问题大点,是国军少将旅长,不过他是被国民党杀害的。我说完后,请他保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他叫我放心。没想到,那天晚上,他公开了我的“秘密”,不但毫无保留,还添油加醋,硬要我去当“反革命暴乱”的统领,置我于死地。我想不通,一个师范学院毕业的本科生,受过高等教育,对朋友怎么能这样背信弃义!我无法理解,一个教政治课的老师,觉悟和情操应该高于常人,对同事怎么能如此凶残冷酷!
林开福原先是尤溪一中的总务主任,被调到六中当一把手,就是他指名道姓要我去六中教英语的,我收到电报后,从江西返回尤溪。这位老先生真可以,自己领导的好好的一个学校成了“反革命暴乱”的案发地,自己引进的好好的一名青年教师,没说一句错话,没做一件坏事,瞬间就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自己招收的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突然成了“反革命动乱的小暴徒”,他非但不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非但不觉得恐慌害怕,还跟着张胜利瞎编烂造“反革命暴乱”的黑材料,大张旗鼓上纲上线,以为这是件很光荣的事、很了不起的业绩。这校长确实是太“聪明”,不仅分不出是非好坏,可能连死活都分不清!
像我这样的傻帽,想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幸运的是,有一点我很明白:管它是不是“反革命暴乱”,反正不关我的事,我没参加!因此,我的交代材料是张白纸,后来,在教育局住了将近一个月,依然是张白紙。我这么“顽固”,因为这乱七八糟一大堆的事确实与我无关。我压根就不知道有人写我的大字报,那天晚上,出事前,我没有跟任何人聊过天、说过话。那几天,我老说一句话:不信,可以去查!
六中的“暴乱”案上报后,县里很重视,立刻下派工作组深入调查。他们忙乎了一个月,无果而终,既没有结案,也不置是否。年底,教育局来电话通知我去县城。那时,我在管前公社绿柳小学代课。到县城后才知道,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李春高要带我到六中去平反。我觉得奇怪,我根本就没申诉,想都没想过,因为最后没对我怎么样,仅仅是不让我回六中教书而已。至于那帮孩子,更不会去申诉。后来听说是老县委书记关合义打电话到尤溪,要尤溪县委趁早处理此事,免得被动。关书记是**前不久调到省委的,他在福州消息灵通,没忘记关照自己的老部下。其实,这是“大势所趋”,**初期,在全国各地,这类荒唐事数不胜数,如果不处理好,**难以继续。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眨眼,50多年就过去了。当年那些要命的事早就成了“陈谷子、烂芝麻”。老人们述说往事时会觉得难以启齿、无地自容,新人们听说了会觉得难以置信,不可理喻,因为这些事极为恶心、太过荒诞。但是,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事,是中国历史上的一页客观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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