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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遍地喧嚣,每一段孤独都是碎裂的

2021-12-23叙事散文李兴文
现在,我又一次独自坐在自家客厅的一只小木凳上,不看电视,不读书,不翻看手机。我仰着脸,在白墙和白色屋顶之间,盯住一处。人渐老,这种情形出现得越来越多。每次这样木然地盯住一处苍白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小时候相似的情形来。那是几十年前,乡村的老屋,……
  现在,我又一次独自坐在自家客厅的一只小木凳上,不看电视,不读书,不翻看手机。我仰着脸,在白墙和白色屋顶之间,盯住一处。人渐老,这种情形出现得越来越多。
  每次这样木然地盯住一处苍白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小时候相似的情形来。那是几十年前,乡村的老屋,有门无窗,只从门口射进去少许的天光,屋子里面更多的空间,是像那时候的日子一样空洞,寂冷,且深度黑暗的。还没有上学,也没有到必须参加集体劳作并挣取工分的年纪。那时候,更多人的日子过得总像光着双脚踩着冰凌。尚未入学的伙伴一年比一年少,终于到了只剩下我一个的时候。当所有的无趣在无限寂寞的时候全都叠加到一起,我就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门口有光亮的地方,盯住满屋子的黑暗,胡思乱想。直到我从深沉的黑暗中辨认出黝黑的房梁,我就开始再次体验重复了无数遍的感觉:光着双脚踩着冰凌的日子是黑色的,而永无终止的饥饿,是黑暗之心;所有的黑暗,都被一个更大更黑的东西在遮盖着,统摄着,紧箍着。那种死黑,连黑暗自己都无法逃脱。
  那时候我为什么总是那样盯住黑暗不放,与我现在为什么要这样盯住苍白不放,道理好像是相似的。但其实,很多地方是不一样的。小时候盯着黑暗长时间沉默,是想摆脱深不见底的饥饿和孤独而不得;现在盯着苍白一处长时间沉默,是想摆脱无边无际的喧嚣和扰攘而不得。渐老渐沉默,但真正引发长时间沉默的原因,又极令人难以启齿;自己的内心也很清楚,盯住一处不放,其实是在竭力掩盖无奈和无望的绝境——衰老的尽头,真的无路可走了,不由自主,要把并不遥远的绝境死死盯住。
  行为只是外在的。盯住某处,长时间沉默,是在用沉默消磨孤独,也在用孤独吞咽沉默。无休无止,内心深处,隐藏着与这个世界巨大的抵触。无论后退多少步,有些东西,是无法与其和解的。
  五十多岁这个年龄段快要过去了。我这样盯住某处,以沉默的方式消磨孤独的时候也就越来越多。想起从前,开始自食其力了,独立生活了,那么热衷于各种饭局和酒局,那么专注于某个女人的容貌和身段,那么惶惶于饥不择食的性事,但当一切喧嚣与昏乱终于有了必须收敛的必要,随后,所受的孤独和所在的沉默,比我现在渐老渐沉默时候领略到的孤独和失落,不会更少。孤独,它好像无声相告:人生这种本质性的东西,最好的相伴方式,就是沉默。
  那时候,我把自己完全抛给了我生活其中的这个城市,也抛给了无数相关或不相关的人。其实我并不完全知道我是谁,那个我早就消失,推动现象层面的我全身心投入生活的,是城市生活的种种诱惑在我身上引爆的原始生命冲动和本能,灵魂或精神层面的我,远远不如我的物质生命形式投在地上的影子那么让我信服。“我”,只是一个飘忽无定的,无法摆脱又无法控制的,感觉主体和欲望符号。
  现在,我越来越感到自己很像一粒微尘,正从少壮的风暴里沉落,虽然并不知道,最后将会落于何处。就这样,我长时间盯住某处苍白,好像要从那里回看我过去的行迹;比起年轻时候,现在,我终于有这种勇气了。从芜杂且凌乱的行迹中,我看出更多让我长期焦虑的事实。我看到,人的少壮时期大半是用来浪费的。物质世界里存在着太多的规则,那些规则,把内在的人生实体抛向虚无,或者被迫隐藏。人就像一粒粒沙子,被物质生活的洪流卷挟,或者,原本就是自己愿意融入一场无视本体自我的喧嚣,与别人一起服从规则,也重构规则。身不由己,最终全都变成规则组件或规则基石。
  如今不再去热闹场合,原因不全是肉体的衰老,而是生命认知的内化,以及心念的成熟和丰富。至此方知,一个人如果不能永远满足于只做一个服从于感觉和欲望的动物,他终有机会被自己日渐成熟的认知拉入焦虑的漩涡,而一旦进入这个漩涡,他才知道抗争,他才算真正长大。人生态度由迷惘或乐观转向悲观,一些难以得到解答的问题就要无法排拒地出现了。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在干什么?将要干什么?我为什么已经活到五十多岁?年龄和衰老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又回到了少年时候无法摆脱后来假装摆脱的沉默和孤独中去?我为什么与亲人有这么多复杂的关系?亲情留给我什么又剥夺了我的什么?为什么爱?为什么恐惧?为什么失落为什么伤感?为什么期待健康长寿?为什么思考死亡……
  当衣食住行越来越不具有最重要性,深层疑问与艰难思考越来越跻身于人生前台,进入这种阶段的人被重新塑造,个体情怀和独立意识就像秋天的原野一样显现出真容来。
  当我发现自己已经丢失了少壮时期那些即时且盲目的激情,已经放弃了到日渐芜杂的物质世界中去索取和抗争的念想,我清楚地发现我在衰老,但也是从怪诞而杂乱的一场大梦中醒了。我甚至无法弄清楚过去几十年里做过的事情中,究竟有多少是有意义的,或者,我对“意义”这个东西本身也深表怀疑——在地球上无数的物种里面,人与其他动物有很多根本的区别。为什么人的情感与理智给人带来快乐与焦虑?为什么只有人具备善恶观念和是非意识?为什么只有人注重因果?为什么只有人在追寻生命的去向或归宿?为什么只有人对生命自身怀有深深的焦虑和恐惧?到底是怎样的宇宙力量和物质接连巧合生成了人这个物种,并对其特别赋予情感和理智……
  肉身,物质形态的生命体,它终将消失。人的意识,精神,或者灵性,究竟是不是一种可以完全独立存在的东西?可不可以超时空延续?如果答案否定,那么,人的生命终将终结于自己关于生命现象的焦虑和恐惧;如果答案肯定,那么,人为什么无法清楚感知生命的超现实延续?
  这种困境,就像我少年时候被孤独所迫,又没有更多纾解的可能的时候,常常盯住幽暗的房梁和屋顶,想从哪里找到快乐的门径,但盯得越久,越感到茫然而不能自拔,即便离开幽暗的老屋,我依然带着与老屋一样幽暗的沉默。久而久之,我常置身于喧嚣但也对其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我的孤独和沉默已经完成了自我封闭,我心念中的世界,与喧嚣的身边世界,日渐远离。
  我的孤独和沉默却不是连续性的,我关于孤独和沉默的思考也常常被身边的喧嚣打断。有人在微信群里反复提醒按时到岗,按时参加会议;另一些人在另一个微信群里反复提示,要所有人对某一重大话题和重要事件及时给予反馈;还有一些人反复通知,必须到电商举办的年货节上去足量购买。并告知,以上,都关系到每个人的全部切身利益。
  我的孤独感就越强烈了!然而,它们终将被坚硬的现实一一打破——
  附近的学校,放学的钟声响了。看看时间,孙子们很快就要回家来。
  外出打麻将的妻子,也将回来。
  我该做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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