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雨的清晨与人生

一
　　清晨五点半，睁开睡眼，起身看窗外，天依旧阴沉，湿漉漉的小区水泥地面上，两个七十左右岁的老爷子在聊天。天聊得很浓很粘稠，两个老人之间像是被一条隐形丝线共同牵引着，可见空中并无过多雨滴。我便匆匆穿衣，从鞋柜上抓起钥匙、手套，犹豫片刻，躲过了那把浅咖色折叠伞，下楼奔向小区广场。
　　到了户外，才感觉到天空依旧飘着雨丝。很淡，很小，在炎热的夏季，这样的雨丝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这几天由于特殊时期，腰酸体乏，步子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慢慢踱着，像在等着雨大，极速返回，又像在等着雨停，加速前行。雨并不了解脚步和我的心思，依旧懒懒散散飘洒着，我也在这种似等非等的状态中，转了几个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小区娱乐广场。
　　广场中心那个有遮棚的亭子里，有两个练太极的老人。一男一女，都是大约六十左右岁的光景，他们两个应该并不熟悉，女的在站桩，男的在伸展双臂，男的附近有个红色帆布包，包里有音响，音响开着，发出只有男人自己才勉强听到的音乐，也许他在合着音乐节拍做动作，也许他习惯了边听这音乐边运动。应该是这飘洒的雨花儿，让这两个陌生人挤在面积不大的亭子下，雨花慢慢悠悠，亭子里的空气却着实有些窘迫。
　　雨丝阻挡住了瑜友们的脚步，我便沿着广场悠长的水泥路散步。空气很清新，被昨夜一场的雨洗过的绿植也很清新，并不狼藉的绿植标注着昨夜那场雨的强度符号。酸痛的腰还是不能让步子给力，我便听从了腰的安排，依旧慢慢悠悠。彼时，两个稍稍年轻于我的妹妹相互攀谈着，从我身边走过去。她们一胖一瘦，一文静一豪放，步伐却都健硕，精气神和散发出的青春气息，和这雨丝中绿莹莹的清晨倒是非常吻合。
　　走了两圈，身体有些疲惫，打算掉头返回。在广场中心的亭子里，却突然看到背着音响穿着绿色瑜伽服的领队大姐。简单两句对话，我们不约而同达成共识，便到附近商铺的门楣处，借助高而长的房檐，准备完成每日四十多分钟的瑜伽体式。

二
　　这位瑜伽领队的大姐，是我们队伍里年龄最大的，也是最健谈的。她身高一米六四左右，微胖，腰身挺拔，颇具艺术范。擅长舞蹈，尤其是独舞，舞起来动作优美，连贯，体态轻盈，好像受过专业训练一般。她性格开朗，幽默，做过老师，当过企业职工，开过裁缝店，家里外头一把能手。
　　要说她命运中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中年丧夫，留下她和一个儿子。可不久后，她又遇到现在的爱人，两人恩爱至今，已有二十多年的时光了。她和他各有一子，如今，各自孩子都成家立业，日子殷实安稳。他们夫妻二人和大姐九十多岁的母亲生活在一起，许是因为被宠溺的缘故，大姐有些泼辣任性，导致她九十多岁的母亲，很多时候都是使唤自己年过七旬的姑爷干这干那，比如打洗脚水，捡碗盛饭。当然，家里地位最高的还是那位九十多岁的老佛爷，对家里的卫生环境或者物品摆设经常随意指点江山，数落谁谁这个做的不好那个做的不好，对这位外姓的姑爷更是丝毫不留情面。
　　瑜伽口令响起来了，我和大姐在商品门市屋檐下做起瑜伽。我们边做边聊，没过多久天气便越发阴沉了下来，大姐说坏了，天阴沉了，大雨要来了。我嗯了一声。我们依旧继续做下去，对于我们来说，瑜伽口令一旦开始，就好像一个神圣礼仪拉开了序幕，除非极其特殊的原因，是不可能半途中止的。瑜伽越往后体式越难，越能很好拉伸筋骨。我们虽然在担心雨大发愁没带雨具怎么回家，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眼看着天气越来越暗，无声的雨滴已合奏成响亮的乐章，仿佛给整个大地合上了一首节奏鲜明的晨曲。我们依旧后勾手、高抬腿，只是到了最后几个体式，淅沥中雨已然成为噼啪暴雨，才各自愁绪起如何冒雨回家。我说姐夫一定会接你来的。她说不一定，他不一定能感知到外面的雨有多大。她说她没带手机。我家孩子爸爸在陪公婆过夜，家里老妈耳朵又背，自己更是别奢望有谁会送把伞。等瑜伽做完我把手机给大姐，她给姐夫打个电话求助，我就用外套遮挡住脑袋雨中开溜了。正暗自琢磨着，雨帘中突然映现出一个面目和善的老人，他皮肤白皙，笑容可掬，一手撑一把黑白格子伞，一手握一把葱绿一折伞，又是关心又是抱怨地对大姐说，这个天，还做瑜伽呀，做个啥呀。一向泼辣的大姐温婉一笑，哎，这狗粮撒的，真是齁死个人啊。她也没带雨伞，大姐跟姐夫说。你先去送她吧，或者咱们给她一把伞，姐夫跟大姐说。不用不用，我披上衣服，快跑几步就到了。怕让人家操心，最后一节瑜伽体式还未收式，我便披上外衣，一头扎入雨幕中。
　　一路上，依旧沉浸在大姐大姐夫相亲相爱的画面里。一个年仅七十，一个年近八十，两人一起相依往前走，雨中，他为她送伞，病中，她为他熬药。黄昏下，他和她相伴着散步。虽然没有年轻人那般甜言蜜语，从不手拉手臂挽臂，可这份在风雨岁月中建立起来的笃定信任，这份从容迈向未来岁月里的长情，是多么珍贵难得。为什么说人要有个老来伴，因为老人是可怜的，老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治愈的病，老人经历了人生辉煌后，一点点看着自己的听力视力记忆力运动力免疫力乃至生存能力日益下降，无论是想象之前还是遥想今后，对比着当下都是一种痛苦的体验。唯老人才能理解老人的苦，唯老人才能成为老人的知音。老来伴，是最美的夕阳红，是人生最后一抹令人心动的绚丽。
　　回到家后，全身淋成了个落汤鸡，可心里依旧暖暖的。泼辣大姐与善良姐夫这段美好的爱情，让我看到了世间又一美好的一面。
三
　　男人女人，年少年老，人的一生，谁能少得了淋上几场雨。
　　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职员，快递员，程序员，教师，妻子，父亲，女儿，领导，责任人，爱情，婚姻，学校、银行大厅、行政大楼……，现实生活中，每一个看似不动声色的名词里，都隐匿着阳光欢笑，也隐匿着阴霾风雨。它们既有可能成为搭载你的船，把你引入对岸一处绝美的风景，又有可能成为恶作剧的信使，让你彻头彻尾地淋上一场暴雨。
　　此时，六月已尽，七月开始，这段时期，是学生这个名词的梅雨季。尤其对于高中毕业生来说，刚刚经历的高考在他们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刻下了太过深刻的划痕，结局揭开的那一刻，他们尖刺地体会着高兴和痛苦，每种体验都让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和神经。人生真正帷幕的拉开，都是从经历一场极具虚无感的骤雨开始的。从那时起，人真正体会到疼的滋味，体会到人生这个大舞台上隐匿着的沟沟坎坎和疾风骤雨，体会到生活景深的幽深立体。从此，阳光不再夺目，春光不再明艳，眼睛看它们，就像美丽书面上加了塑封。任何行动之前都会增添些迂回的思虑，越发感觉到距离的安全可靠。不知道这样的小心谨慎是不是淋雨过后的成熟，只是觉得心脏的呼吸能力真的强多了，心灵的捕爱能力也明显强多了。风雨过后总会见彩虹，那彩虹其实就是内心的沉着和明澄，它随着经风见雨，日渐绚丽，日渐温暖，形成爱的彩韵，温暖自己的心，温暖他人的心。
　　在成长的过程里，在谋生的过程里，在实现自我价值的过程里，在寻求归属感的情感世界里，甚至在自己的物质身体里，有太多太多的雨世界在等待着一个人。每从一场雨走出，人都有一种破茧成蝶的重生感，不同内容的痛，不同的痛姿，构成了生活和世界的多个打开角度，痛开始成为花苞，一点一点，为以后的人生路酝酿花香。
　　淋雨的早晨，让我看到艳羡的爱意。淋雨的人生，尽情绽放生命的坚强。雨，虽是敲打，是围拢，却又是打开，是呈现。是挑开生命美姿的助力和张力。
　　前几天看《夫妻的浪漫旅行》，颇具文学素养的陈建斌隔空送给爱妻蒋勤勤两个词，一个是阳光，一个是小雨。把雨送给爱妻，起初有些诧异，却瞬间释然，生命需要阴阳调和才会拥有健康，相处需要刚柔并济才会渐近融洽，人生需要顺遂诗意才会趋近完美。雨，多么像雨果笔下盛赞的艺术蓝，它就是上帝心动时留下的眼泪，寄寓着纯净、爱与打开心扉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