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的爱

　　　　
　　听说老焦他哥死了，我心下突然惊诧——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老焦是住在同一个单元的邻居，他二楼，我四楼，中间隔着老哈家。我搬来紫薇小区前，和他们不认识，即使曾到老哈任教的学校查过教案，但各自都没留下啥影响，就像“大雁飞过，天空没有留下痕迹”。与老焦没有过交集，不认识也在情理之中。
　　六年来，我对老焦多了一些了解。想当初，他是某林场职工，做护林员三十载，天命之年退休。是秋，举家搬迁进县城。其妻李燕是续弦，年龄和我妻相仿。老焦前妻留有一子，在酒泉公干，已成家，少回来。后妻生一女，小吾女一周岁。
　　某日，大概是五年前的初春，有人敲门声音很响，开门不识。见其衣着陈旧、邋遢，面目呆傻，言语不清，心下疑虑顿生。妻犹疑，到门口看，说：是二楼老焦大哥，估计又找不到家门。于是，和颜悦色道：你走错了，往下走一层。那人嘟嘟囔囔道：嘿嘿，走错了！然后，手扶助栏杆蹒跚下楼。约三分钟，楼下响起很响的敲门声：咣……咣咣……
　　“老焦还有个哥？”我问妻。妻才说：“去年冬天就来了，你成天窝在家里自然不知！”也难怪。除了必须的上班和很少的应酬之外，我几乎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在书本中痴迷同颜如玉私密相会，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者，实则大都“不求甚解”，只为打发时间消弭无聊罢了。而妻，每天忙完家务，必到外面逛，和老焦后妻李燕有过在同一家超市打工经历，也常和李燕结伴，人一相熟，便得知更多情况。
　　经妻细说，我对老焦家事知晓稍多。老焦祖籍河南，据说和《清明上河图》展现的繁华之都仅隔百里之遥，哪怕步行，一日也可达。他父手里，因生计所迫干过耍猴的把戏，肩挑一担，手牵一猴，专在人密集巷道，或是进入村口，一记铜锣当当响起，就有孩童妇孺围成一圈；玩几轮杂耍，指使猴儿做些动作，然后抱拳朗声道：家乡遭灾无以为计，到此讨生活寻口饭，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抱拳绕场一遭，得些零散碎钱。多数时，看热闹时人头攒动，收钱时一哄而散，收入甚是微薄。辗转到河池地界，某日耍猴天晚投宿，饭毕和主家闲聊，谈及生活多有波折，出门讨日子的辛酸，嘘唏间滚泪若雨，惹得主人泪流满颊。原来这家男人瘫痪卧床多年，熬到油尽灯枯离世，家失亲，子尚幼，二十亩田，女人务作难上加难，家中还有病弱阿公。受丈夫嘱咐，女人立誓要送终老，抚养幼子成人成家。冒昧试问能否相助，结果是喜人的结局。
　　老焦就是当年那个幼子。老焦之母，后来生养一女，十八岁嫁到老焦后父老家，距千里路程，三年五载回转一趟。那么，老焦何故多出个哥来？原来是老焦后父的“拖油瓶”。真相是，老焦后父当年说谎，口口声声说“光棍”一根。几年后回河南老家，来时身后冒出个人——还是个痴傻。老焦之母气愤填膺，谩骂连连；老焦后父诚恳认错，才取得谅解。事实上，老焦后父领来的这娃，并非亲生，而是大哥之子。事由如此：有一年，老焦后父长兄去村外挖土，不料被垮塌的崖土“盖帽”，捂得严实，从土中“掏”出，已被压成面饼般——人就殁了。三年孝期满，老焦后父的父亲做主，让老焦后父和大嫂组成“一家”，根由是家中无力给老焦后父娶妻，再者肥水不流外人田，更何况焦家香火不能断根。老焦后父无法，才尊父命。可是，漫漫长夜，却做不成夫妻间事——长嫂若母，怎么下手？后来，干脆以猴作伴，外出“耍把戏”，直至做了老焦后父。
　　老焦后父回转老家前，是从老乡处拿到长嫂电报，得知老父离世。说是奔丧，却迟到半月。到祖坟祭奠，长跪半晌，洒一通苦泪，诉一番难肠，求老父原谅。尔后，请人说情，求得长嫂解除婚约，且一概祖业房产权作补偿。离老家时，老焦后父领着傻侄，惜别邻里亲朋，那是永不再回去的决绝。
　　这般一来，老焦便多出个大哥。起初，年幼的老焦心不悦，极其排外，更嫌其呆傻。年纪渐长，知其人生多桀，何况日久生情，慢慢心生爱意。其兄虽貌似瓜傻，却对老焦爱心切切，若有孩童相欺，多用言谩骂，甚至木棍追打。时光漫漫，亲情渐浓，恰似“冷水泡茶慢慢浓”。
　　老焦家贫，人却相貌堂堂。加之，他懂得家境不如人意，学习更是刻苦用功。高二读毕那年暑期，适逢林业部门招人。老焦报名后，身体条件筛查一路顺畅，文化课考试跃居前茅，张榜公示结束，立马走上工作岗位。当同学还为跳出农门拼搏时，老焦已经领上工资，尽管深居山林僻野，却也自有乐趣。几年后，和同单位年龄相仿女工组成“革命伴侣”,生活犹如加注蜜糖，甜蜜美满长相随，其乐滔滔如流水，羡煞好多人。
　　一年后，老焦喜得一子，生活再添大喜。三口之家沉浸亲情，转眼六载。老焦之妻，立志要儿子接受优质教育，替她实现没能走出大山的梦想。老焦知时，妻已办妥停薪留职手续，托人把儿子转到县城最好的学校。妻先斩后奏，老焦有过埋怨，还是理解。可是，命运有时候偏偏不随人愿。十年寒窗后，高考结束月余，盼着好消息的当儿，接到学校领取儿子录取通知书的电话，老焦妻兴冲冲而去。两个时辰过去，等得心急的儿子出门去瞧，听人谈论西门口发生事故，有骑自行车妇女被撞伤，跑往现场，打眼望见自行车，才知娘亲遇祸，悔泪顿作倾盆雨。
　　老焦匆匆赶往医院，在手术室外祈祷菩萨护佑，最终等来医生回天无力的喟叹。老焦悲痛欲绝，痛骂老天不悯。老焦儿子更是伤悲，悔不该让母亲去领录取通知书，一念之错，竟酿成亲人两隔的悲剧。痛失娘亲，他多年都不肯原谅自己，毕业后在外地就业——怕的是触景生情。
　　老焦一人孤寂过活，三载后，有一女人走进他的生活，此女就是现任妻子。过一年半载，老焦之母无疾而终。没料到，母亲去世百日那天，一家人从坟上祭奠回来，老焦后父身体疲累，浑身无力，对老焦说：“适才间，你娘在门口喊我给她去做伴。我只牵挂你瓜哥，求你给衣给饭，照看终老……”，紧攥老焦双手不放。老焦点头允诺。老焦后父突然撒手，再看时，人已无气息。这般亲人接连离散，让老焦接连遭受沉重打击。
　　老屋顿成空壳，瓜哥怎么办？如今，老焦只有把瓜哥接到自家，当然，对后妻苦口婆心地说了一箩筐好话。给吃给喝都好办，问题是同在屋檐下难免磕磕碰碰。何况，老焦瓜哥并非干练之人，生活起居多有不便。更何况在一百来平米的阁楼，若是遇上停水如厕都难。然而，无论多难，老焦还是说服了李燕。
　　好在，老焦已经退休，主动承担洗衣做饭诸事，也顺带照顾瓜哥生活。有了那次敲错门的事，我对老焦他哥多了留心。此后，经常听到老焦对他哥说这说那，尤其是停水停电时，老焦安顿他哥：“停水了，你到外面去尿尿”，“天热得很，你到楼下去转转”。真是事无巨细，不厌其烦。不论老焦说什么，他哥都答：“昂！”
　　有几回，我碰到老焦抱着铺盖卷，询问得知，他哥下楼不小心摔倒，导致胳膊骨折，在中医医院住院治疗。那几天，我看到老焦忙忙碌碌，既要接送妻子上下班，还要给他哥送饭。半个月后，我在楼道遇到他哥，手中多了一根拐棍。由于他哥走路不稳，每年都会有几次因摔伤住院的事——重演。
　　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在朋友圈看到一则寻人启事，说陕西略阳县长举镇发现一受伤老人回不了家，让好心人帮助寻找亲人，并附有一张满脸血污人的照片，觉得有点面熟，就让妻子来看，确认是老焦瓜哥。我忙去找老焦，而老焦早已知晓，把人接来直接送进医院治疗。回家一说，妻子感叹：老焦真是有情有义！
　　时间一久，我也习惯了老焦他哥敲错门的事。若几日不见，还有些牵挂。这不，又是半月没见，也没听见老焦给他哥说话。就念叨：老焦他哥这几日咋没见到？妻子这才说：“以为你知道？听李燕说，老焦瓜哥前几天‘死’了，送回老家‘埋’了！”我愣怔着“噢”了一声。妻子接着感叹：“这下，老焦和他哥都解脱了！”
　　没了老焦他哥，我觉着似乎少了点啥。虽然那是个可以忽略的人，但毕竟和我有过多次照面——记住一个人不容易，忘记一个人也需要些时日吧。当我把老焦瓜哥快要遗忘时，有楼上邻居来串门无意间问我：“老吴，你真相信老焦他哥因病而亡？哄鬼都不信，一个好好的人咋会突然死了？说不定是不给吃饿死的，那样才能甩掉包袱……”
　　我相信，老焦是好人，他才不会做那龌龊事。可是，邻居还说：“老吴啊，人心隔肚皮，神仙也看不透啊！”我原本相信自己的认知，可是邻居这样说，难道他掌握了什么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