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黄梅相思苦

　　　　　　　　　　　　　　　　　一曲黄梅相思苦

　　初冬的清晨,窗外已透亮，慵懒未起床，打开手机点了黄梅戏名家黄新德的名段《风尘女画家•海滩别》，哀婉凄凉深沉凝重优美的旋律声声入耳，震撼心灵，一曲下来竟泪眼婆娑。画家张玉良传奇的一生虽早已略知一二，但还是情不自禁地起床打开电脑观看了八场黄梅戏舞台剧《风尘女画家》。
　　被誉为“一代画魂”的张玉良，不幸一岁丧父，八岁丧母，先被舅舅收养，后被其卖入芜湖县城的怡春院当了雏妓。机缘巧合，在一次芜湖商会马会长等人为新上任的海关监督官员潘赞化（曾经跟陈独秀一起到日本留学，并追随孙中山和蔡锷）接风时，马会长让怡春院老鸨逼迫雏妓张玉良为潘赞化陪酒，其实就是让十七岁的雏妓“破瓜”的性贿赂,还让张玉良为潘赞化弹唱助兴。张玉良纤手缓缓轻拨琵琶，哀婉地唱到: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这是张玉良借南宋营妓严蕊的词来诉说自己误落风尘，想追求自由过普通妇女生活的愿望。
　　宴席中潘赞化见马会长等人心怀叵测便离席走人了，马会长派人将张玉良送到潘赞化居所。张玉良苦苦哀求潘赞化将她留下做牛做马都行，宁死都再不回青楼，并讲述了自己凄凉的身世。误入风尘的张玉良曾几次跳河寻死被抓回，这次是马会长等人威逼她勾引潘赞化的一个阴谋。潘赞化怜惜她孤苦无依，侠骨柔肠将其重金赎身，要送她回老家。张玉良说回老家舅舅也不会收留，只会下毒手。已有家室的潘赞化只得将她留下做些刺绣针线活，还教她读书写字。正直正义的潘赞化忠于职守，没收了马会长等里不良商家走私鸦片的违法收入（其中大部分为上海的同盟会提供了经费），马会长他们就在报上造谣潘赞化与妓女的污秽绯闻。潘赞化一怒之下，征求了原配夫人的同意，索性登报与小12岁的张玉良结为夫妻，陈独秀作为唯一的来宾和证婚人出席了他们的婚礼。患难中两心相爱两情相悦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这便彻底改变了张玉良卑微低下的人生。婚后潘赞化辞职两人去了上海。
　　潘赞化思想开明，发现聪慧的张玉良有绘画天赋时，便悉心培养她，让她读书习文学画，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上海美专学校系统学习绘画。毕业时张玉良一副《裸女》作品准备参加毕业画展,不想却被社会上千年的封建偏见认为伤风败俗所不容。后经著名画家刘海粟校长鼎力推荐，张玉良得以官费留学到法国学习西洋画。
　　张玉良海外八年刻苦求学载誉而归，终于与望眼欲穿的丈夫潘赞化团圆，夫妻恩爱有加。两年后张玉良在上海举办画展，潘赞化满怀深情与自豪地唱到：当年苦海受欺凌，如今画坛成巨星。学成归国当教授，桃李芬芳满园春。难得她远涉重洋求上进，不负我一片苦心救风尘。
　　听闻张玉良举办画展，正在欧洲考察的刘海粟先生赶回上海，对张玉良的一副裸体背影《人力壮士》画大加赞赏，他热情地唱到：这幅画预示着拯救民族的赞歌奏响，战士铁拳高举国人胆壮气昂，它表现了中华儿女豪情万丈，它凝聚着创作者一片爱国心肠。可当时上海的教育部长、李专员及马会长之流等不懂艺术的伪道学家们却恶意诋毁《人力壮士》画，并阴阳怪气地说《人力壮士》与十年前的《裸女》画（1927年获罗马国际艺术展金奖）有异曲同工之妙啊！他们还无耻地指使他人在《人力壮士》画上贴上“妓女对嫖客的赞歌”之污秽语，并撕烂了《人力壮士》画，对张玉良进行人格的侮辱诽谤和打击。这是对神圣艺术的亵渎！部长大人还狠狠地说：不撤下《壮士》和《裸女》，就不准办画展”。
　　《人力壮士》画面上是一个裸体的中国大力士背影，双手扳掉一块压着小花小草的巨石。当时日军侵入东三省，张玉良特别精心创作了这幅大型油画《人力壮士》，以表达对拯救民族危亡英雄的敬意，不想却遭人污垢，伤心不已。她捧起被摔在地上的一块《人力壮士》画，悲伤地哭诉：一霎时昏了天，黑了地，两眼茫茫路途迷。我奋斗我追求，远涉重洋，刻苦学艺，到头来还是这样受人欺。这幅画凝结着中华民族浩然正气，想不到竟然有人恶语相讥。十年成果化飞絮，半生心血毁须臾。天啦，天啦，为何是非颠倒不讲理。无瑕之璧竟成了足下污泥。
　　一个无依无靠被黑暗的社会逼进青楼的青春少女，一个深受欺凌的可怜女子，只想用手中的画笔讴歌美的人和奋发的民族精神，何罪之有？！为什么高高在上的权贵恶人总是要拿她凄凉卑微的身世来攻击她努力奋斗取得的成就！人们常说英雄不问出处，难道近代中国第一女画家的悲惨身世就该成为她艺术人生之沉重的十字架吗？
　　张玉良遭受民国社会偏见不公的待见心痛不已，后来还受到了来自潘赞化大夫人（被马会长怂恿挑拨从安徽老家来到上海）的排挤打压，家国不容，双重压迫使满腹屈辱悲痛的张玉良难以立足做人，不得不再次漂流法国。
　　潘赞化万分不舍张玉良，追到海滩，极力挽回，一声声“玉良”、“玉良”的凄切呼唤，痛人心脾。两人一段婉转凄凉绵缠悱恻的《海滩别》，催人泪下，分外伤怀，也催生笔者痛心不已和泪写下这篇拙作。
　　张玉良泪流满面对潘赞化唱到：本愿与你长相守，同携到老忘忧愁。孤独的滋味早尝够，萍踪浪迹几度秋。怎忍两分手，叫你为我两鬓添霜又白头。
　　潘赞化伤心不已唱到：你我久别方聚首，怎叫离愁别恨方下眉间又上心头。不知道那海水为何红似胭脂酒。
　　张玉良唱：那是你点点血泪和着海水日夜流。
　　潘赞化唱：不知道那海涛因何似泣如诉。
　　张玉良唱：那是你轻声呼唤伴着海风轻悠悠。
　　潘赞化唱：失去你，我好像风筝断线随风走
　　张玉良唱：失去你，我好像离巢孤雁落荒丘。
　　潘赞化唱：没有你谁来与我共欢乐。
　　张玉良唱：没有你谁来与我分忧愁。
　　俩人合唱：莫叫相思寄红豆，形影相随情更稠。
　　潘赞化：玉良，石头上坐久了会凉的，我们回家吧。
　　张玉良唱：梦中幻境纵然好也难长久，好比那一晃就逝的海市辰楼。让我走吧，我是有家难归，有国难报。
　　潘赞化：玉良。
　　张玉良唱：让我走吧，明知风高浪大也愿漂流。
　　潘赞化：你要到哪里去。
　　张玉良唱：海那边，天尽头，那儿有我的理想和追求。为了现实平生志，我要奋斗终生永不休。
　　潘赞化大声伤心地喊道：这么说，我将永远失去你啊。
　　张玉良：总有相会的一天，我永远属于你化兄！
　　潘赞化：今生今世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张玉良：我一定会回来。我不会忘记生我养我的乡土。更不会忘记救我出苦海的化兄。
　　潘赞化：什么时候。
　　张玉良：当我能站起来做人的时候。
　　潘赞化：玉良，我等着你。说着从怀中掏出蔡锷送的怀表。唱：这是革命生涯的纪念品，今日将它赠与你，愿它常伴远游人。怀表声声响，是我细语声，倘若今后断音讯，愿他慰你游子心。
　　张玉良一声“化兄”，哭着扑向潘赞化俩人紧紧拥抱。
　　此时却传来了汽笛声。正是“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海天阔”（笔者改楚天为海天）。
　　汽笛声声催上船，张玉良提着箱子与依依不舍的潘赞化分开登上船。这一年是1937年。
　　潘赞化望着离开海岸的海船，一声声颤抖地呼唤：“玉良，你要早点回来啊”。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潘赞化悲悲切切带着哭腔向天呐喊：还我玉良！到底是谁逼走了饱经风霜享誉海内外的画家张玉良!!!这一声恰似控诉的声音在海滩久久回荡，此情此景，在观众心里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让人肝肠寸断，笔者泪如雨下。
　　斗转星移，时间已到解放后的五十年代。依然是海滩，时过境不迁，舞台一角一缕满头白发格外戳眼。画外歌声响起：思悠悠，恨悠悠，涛涛海水日夜流。三十年来一觉梦，昔日年少今白头。潘赞化白发苍苍，拄着拐杖，走到舞台中间，迎风伫立在海边，遥望波涛汹涌的大海唱到：忽听琵琶诉幽怨，声声凄凉似当年。你应是功成业就愁眉展，怎会再弹断肠弦。分明是游子归心离弦箭，怪我不把书信传。你知道祖国大地已回暖，又怎知山风阵阵又春寒。盼你归，怕你返，欲写家书下笔难。可怜你横波目成流泪眼，望断关山年复年。记得有一天，明月照窗前，是梦是真难分辨。你立在画架前，脉脉含情眼，依然旧容颜，化兄化兄轻声唤，沁入肺腑蜜样甜。原来是风吹落叶沙沙响，月照疏影舞翩迁。玉良，回来吧。白发夫妻重结伴，你我携手同游好河山。
　　相思情，牵肠肚，忠贞爱，跨国度，风烛年，不相负，点点滴滴深入骨。一腔血泪声声诉，黄梅一曲相思苦。
　　张玉良巴黎居所，画外歌声起：海外奔波三十年，历经恶浪与险滩。名震画坛偿夙愿，更盼亲人思故园。张玉良的好友王先生给她道喜来了：张玉良获得了巴黎市长亲自颁发的“多尔烈”奖，这是张玉良在海外各国参展参赛获得二十多个金奖银奖等大奖中最有意义的奖项，因为这个“多尔烈”奖，从来不奖给外国人，中国画家张玉良独占鳌头，为国争光了！了不起啊！几十年受尽屈辱的张玉良终于可以在国内站起来堂堂正正的做人了！张玉良准备请大使馆为她办理回国手续，她激动地说：化兄，我们就要见面了。她兴奋地唱到：我心中掀起了狂风巨浪，几十年拼搏今日得报偿。祖国啊，你的女儿没有让你失望，刘校长，洪老师，你的学生总算为你争光。赞化啊，我的亲人，你可知道，每晚我徘徊在巴黎的塞纳河上思绪飘向遥远的东方，失败时想到你平添力量，成功时更愿意见你激动的脸庞。无论是欢乐还是惆怅，孤独感时刻让游子断肠。你赠我的怀表，伴我日去月往，似叮咛，似倾诉，颤动我的心房。钟摆滴答，随着心灵震荡，更添我无尽乡愁万缕长。
　　一会张玉良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与潘赞化相会。
　　潘赞化唱：怕你旅途太寂寞，特来伴你同回国。朝看海潮涨，暮观海潮落。三十年的离情，比那海水深得多。
　　张玉良唱：离别三十年，相思汇成河。梦里忘却身是客，凭栏细语相酬和。醒来泪水空自落，但见异乡月婆娑。
　　潘赞化唱：断肠话，休再说，从今不唱别离歌。
　　潘赞化：你画画
　　张玉良：你调色
　　合唱：同切磋，共琢磨，两鬓如霜，壮心似火。你我重绘锦绣山河。
　　张玉良：化兄，化兄，你等等我。女佣听到叫到后声声叫唤：夫人，夫人。张玉良醒来，原来是美梦一场啊。
　　一会中国大使馆来人了，她对张玉良说：潘夫人，今天得知你获得了只有法国最杰出的艺术家才能得到的“多尔烈”奖，并看到了你与巴黎市长在授奖仪式上的合影。你为祖国争得了荣誉，使馆委托我向你祝贺！并代表祖国向你致谢！你的作品进入了卢浮宫，被巴黎国立现代美术馆收藏，这可是多少艺术家梦寐以求的荣誉啊。我们都为你高兴，为你自豪！张玉良动情地说：得到祖国的理解，我真是太高兴了。当张玉良说道他的丈夫潘赞化已多时未有联系时，大使馆的人不得不告诉她，潘赞化在几年前就去世了，家里人怕你过于悲伤，才一直瞒着你。潘赞化已不在人世了？这晴天霹雳把张玉良惊呆了！
　　潘赞化的去世，让张玉良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她将一腔悲痛化为不可遏制的激情，将一生的挚爱融进了潘赞化的雕像。
　　潘赞化的去世，让张玉良悲痛欲绝，就此染病，此后很少再提笔作画，整个精气神已憔悴不堪，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舞台上，还是张玉良在巴黎的居所，病体虚弱的张玉良躺在沙发上，满头银丝让人锥心不已！油尽灯枯的弥留之际，她的朋友王先生和女佣陪伴着她，心酸地看着她的艺术生命之花凋零枯萎，带着无尽的遗恨追随她的化兄去了。1937年海滩一别成永诀，痴心不改恋恋不忘的两个知心爱人至死也没能再见上一面，老天爷何其残忍！
　　笔者也为张玉良潘赞化忠贞不渝至真至纯的爱情泪流满面，伤怀不已。
　　《风尘女画家》感人至深，唱腔醇厚韵味十足，旋律丰富，音乐深情，缠绵悱恻，感人肺腑，非常动听。唱词蕴含浓郁的古典文学特色，典雅华丽婉约唯美，意境优美，富有很强的节凑感和音律美。唱词不像其他黄梅戏偏重于叙事推动情节发展，而是叙事中更注重抒情，抒发出浓浓的夫妻恩爱之情和深沉凝重的相思之情直扣人心，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笔者觉得这是其他现代黄梅戏唱词中少见的。再好的唱腔再美的唱词最终都要靠演员来表达和挖掘其蕴含的美学价值，国家一级演员孙娟扮演的张玉良，以细腻精准的表演和深厚的演唱功底及娴熟的演唱技巧，塑造了张玉良的内心世界，为生存抗争、为艺术献身、为爱情坚贞的“画魂”品格，因而荣获第26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潘赞化的扮演者是国家一级演员余顺，他的演唱表演也是十分的感人出色精彩，神态感情十分到位，字字句句凝聚深情，唱功底蕴深厚扎实，演唱表演非常成功！两位艺术家配合默契的精湛表演简直是搅动了我的泪泉，泪水稀里哗啦地湿透了一包纸巾，在悲欢离合中深深感受着张玉良和潘赞化凄美苦楚的爱情悲剧。
　　啊，《风尘女画家》，一曲黄梅相思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