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以及朋友们

　　其实，当鹅黄柳绿，至于叶色深浓，春天也就结束了，又何必再等梨花开在“谷雨”以后。带雨的梨花，不过是暮春残景，劳碌于新年生计的人们，又有多少闲暇与心思，细赏梨花恍惚的白净。 　　把城市愤而称作“尘世”，亦不为过，毕竟，今年的沙尘暴过后，城里的多条街道，又被挖开了。车来车往，尘土飞扬，灰蒙蒙的城市与灰蒙蒙的天空，那是相当的般配；没有人再怀疑，这个春天，也是相当的暗淡且无聊。 　　春天未到，但春季到了。又岂能少了春装。有人竟穿上了纱裙，像一粒蒲公英种子，在阴历三月闲聊一般无休无止的风中，孤单地飘。风不定，蒲公英的种子就难以落地，春发的最佳时机，恐怕要错过了。人却不一样，最先穿上纱裙，那就是最先落入春天了。 　　停电一天。断水，又是两天。灰色的城市里，一切仿佛全都不敌漫长的春寒，都将冻裂，都将崩断，都将回到烧柴火的从前。停电的日子，家不可居，出门，又无处可去。在镜子面前，已经把自己照了七遍。 　　凌霄花，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人。 　　临走时，那个人给我留下了几样简单的厨具。光阴荏苒。今日偶然一见，那些厨具，在置物架上已经沉睡三年；蒙尘甚厚，带着浓浓的文物风情。原来，这几年中，我一直未曾动用过它们！也许是忘了，也许是一直记得，但我从未想过还像从前那样，用那些厨具做一些吃的，但我实在不知从何下手。又或者，谋生的地方过于刻板，沉重，活跃温馨的生活元素在这里大不相宜，假如偶然一试，大有公然冒犯一些律令的嫌疑；再说，我一个人的烹食，又太苍白，太像愤世嫉俗而独饮独食的隐者，这与成群结伙共求幸福与荣耀的当下，亦不相宜。那些厨具，就被长时间闲置起来，而蒙尘，当然就是免不了的。 　　故人与旧物之所以且故且旧，那是因为它们全都归属于一些特定的时间再也无法复返，总之，它们都不会在当下，在我的眼前，灵光焕发。最好的归宿，就是让它们走向更深远的旧时光里；今非昔比，对于故人旧物，最好不要作为空想的托词和妄念的借口。又如果，不再对它们过度用情，那就让它们自行埋入时光的尘埃，在化石与腐朽之间，听天由命。 　　几天以后，乳白色的豆腐裤取代了纱裙，我看上去，依然很冷。但这人一点都不像凌霄花，娇嫩得暗淡，暗淡得脆弱，让人想到白嫩脆弱的豆腐，而娇嫩的豆腐之类，又不相宜于春寒，以及春寒中的漫天沙尘，尤其不相宜于整座城市，又一次淹没在人为的滚滚灰尘之中。 　　人，终究是年轻的时候好，血气方刚，心高气盛，不怕热，不怕冷，也不怕生病。比如，给我留下厨具的人，还有打扮得像一块娇嫩豆腐的人，她们简直就是春寒时候，吹荡在城市里的另一股强劲的风。 　　又戒烟了，这次已达三年之久。戒烟以后，至此方知，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喷云吐雾，一身烟臭，实在有失尊重与自尊。我，也实在无法想象，与一个女人接吻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带着浓烈烟气的口腔。戒了，气管和肺，回到了少年时候才有过的清爽。我的口气，应该配得上暮春的纱裙和豆腐裤了，虽然，它们与我，并不存在情人之间的那些玄密与深奥。它们与我并无多少情感方面的直接瓜葛，不过是我看见了，或者常见，我觉得，它们最能说明，春天来了，或者就要来了。而这个春天，来自天上的沙尘刚刚过去，地上的灰尘又飘起来，城市好像一个疯狂的瘾君子，正在猛烈地抽烟。烟雾滚滚，尘埃飘荡，那几件简单的厨具，才落上了厚厚的灰尘，可想而知，我的肺，又吸入了多少！ 　　从有人留下厨具的那一年算起，工作间里的一扇窗子至今一直开着；这我知道，当初推开那扇窗子的人，就是那些厨具的原主。那时候，我觉得，不戒烟一定不行了，不然，由我而生的各种丑陋，无处安放。可是，同室之中，还有别人抽烟。厨具的原主打开窗子的时候，正是隆冬天气。窗子一开，冷气立刻进来。那时我打过一个寒颤，不因为冷，而因为极其难得的侥幸——我真的庆幸及早戒烟，我终于没有在女性面前露丑。 　　那时，离春天已不太远。赠以柠檬，甚是合意。室中飘起的清香味，很雅致的，应该像一些人清新的口气。绿萝，是厨具的原主亲植的，那时候正长得茂盛，给人很强烈的熏风吹拂的感觉。那个冬天太美妙，人与草木，都带着融融的春意。 　　如今又到穿纱裙和豆腐裤的季节。每天上下班，我都要看看沿途的法桐和槐树。槐花开了。不久以后，将有法桐累累的毛果如铃铛一般成簇悬起。同一条路上，会飘过更多迷人的裙裾，也会晃过更多的豆腐裤，我所愿者，那时，城市应该复归清爽与澄明。厨具，也许会继续蒙尘，应该像它们的原主，渐渐隐入逝去的时光之中。穿裙子的人，穿豆腐裤的人，会像春天一样温暖；最温暖的，应该是她们的微笑。最美的微笑，它们是春天里最贵重的珍宝，在一些人，那样的微笑就像白嫩的槐花，在一场夜雨中绽开，又被早行人最先看到！ 　　一场雨后。又一场雨后。关于最美的春天，现在可以开始想象了。 　　第一声春雷已经响过。雨多起来，那已经是夏天的信报。 　　每条街道，每座房子，每棵行道树，都从万丈尘埃中挣脱出来；更大的一场雨下过之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天色晴好。 　　我是春心不老的人，一到春天，我总是不由自主，从时光之深渊里打捞起故人与旧物！看一看，它们在我的生命之树上，雕刻出来的岁月年轮。 　　我想，我还是应该洗净那些简单的厨具，擦干，妥善保存，让它们和当初一样新颖。我还要再买几个柠檬，自己做茶，自己细品，回品曾经迷人的清香味，回品当年的短暂相聚，幻化出一根疯狂的常春藤！我应该给绿萝换个盆，让它长得更葱茏一些，活得更久——几年过去，它真的长出了一根长藤，那么暖心地摇曳在我的眼底和心中。 　　纱裙和豆腐裤，又被更新款的春装替换了，这个春天还没有完全到来。我家的檐下，玄鸟圆润的身形如梭子一般从巢口出出进进，我仿佛能够听见沙沙的风声和泠泠的水声。 　　一见面就绽开微笑的人，现在穿着的春衫，仿佛真的长满如茵碧草，开着紫色花朵，其味可偿，其香可闻，恍惚之间，我竟将其等同于夏天的茉莉——多年以来，在我心里，那可是花中的仙灵！ 　　成年人都是很怪谲很顽固的堡垒，爱与良善在他们那里寸步难行。但爱与良善还有更加宽广的出路，那就是，我完全可以把爱与良善毫无保留地转移给孩子们。老成之心，最不该以童为欺，而应该爱怜他们，护持他们。爱他们的畅笑，爱他们的顽皮，爱他们的任性，爱他们的清澈如水。逆时光而上，孩子，是成年人的投影。爱，是对恶的全面摈弃，它始发于对最弱小生命的高度同情。 　　所有千折百回且深藏不露的爱，都有一个自由的出口，出口就在孩子们那里。爱他们，所有的爱，才会安放得妥妥帖帖。 　　微笑代表一个人的内心对这个世界最真实的呈示，微笑是世间最简洁最明确的言语。给我留下简单厨具的人对我微笑过，在春雨中穿着豆腐裤的人对我微笑过。微笑，是情感纪年的起始，爱的历史，就是这样一部浩瀚的快乐史，它的每一个章节，都像春水之上自由的涟漪。 　　想念着可爱的人们，爱着身边的孩子们，不知不觉，玄鸟归来，水绿山青。兴奋喧哗之后，玄鸟们忙着生育儿女。我，也要打起精神，在旧梦的废墟上，重建新的美梦。 　　春天过后，绿萝会休养生息。那几件简单厨具，我会想办法用它们烹食一回。微笑，是最好的佐料，我会在亲手烹煮的食物之中，把感恩添加进去。 　　春天一定到来，我的幸福一定会枝繁叶茂。当我偶得闲暇，于勃勃生机中仰望天空，我会想念春天，也会想念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