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驴的少年

下午刚过四点钟，就听到门外的智能锁发出“欢迎，请进”的口令，我大吃一惊：“还不到往常回家的点儿，这是谁提前回来了？是爸爸回来取东西，还是儿子生病了？”我赶忙迎上前去，一看是儿子，忙问他：“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没去上英语课？病了吗？”儿子急火火地放下书包，边快速地从里面取出书、笔、作业，跑进房间，边连珠炮似的，喊着回答我：“放学后，我跑到英语学校一看，哎呀！一个同学也没有，只有老师在打扫卫生。我才意识到今天应该改时间了，按‘五•一’节后推迟一个小时上课。我得赶紧回来把作业完成，再去上英语课！”我又是好笑又是欣慰，为的是他不辞劳苦，巴巴从那么老远的学校跑回来。心里还隐隐有些过意不去，就对他抱歉道：“对不起，老师应该在手机上通知了，怪我，没有看手机，害你跑那么多的冤枉路。”“没事！没事！怪我！怪我！怪我每天都读书打卡，居然没注意看老师发的消息。”儿子挺着身体，一副把责任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的神气，安慰我道。我看着他那小男子汉般的模样，心里非常感动：他总是这样，遇到类似的问题，从来不迁怒于我，而是勇于承担。我心上愧疚，就想补偿他一下：“那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吧！”他忙着写作业，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他飞快地写完作业，急匆匆地冲出家门，绝尘而去。留我在家，思想起关于他的点点滴滴。

　　儿子一出生，就呈现出与姐姐完全不同的个性。还是四五个月大的小婴儿，一天，我看他在床上躺着，小屁股在不停地左扭一下右扭一下，两只小脚也在蹬来蹬去，一双小手向空中挥舞着，头抵着床，顶一下歪一下，很用力的样子。嘴里一边还咿咿呀呀着，一刻也不停歇。这样的动作不知往复进行了多长时间，我正纳闷着：“这婴孩，今天在干什么呀？这样卖力！”只见他脚一使劲，半边身子翻了过去，一条胳膊还压在身子底下。我听见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伴随着满意的“哼哼”声。原来他受本能驱使，在练翻身哪！你看，他那个折腾劲吧：仰过来，立即扑腾着再翻过去；趴一会儿，头举高一下，又像鸡啄米似的，往床上一点一点的；胖胖的手指头抠着床上一个个粉的、蓝的小花，不时扭头向我“呀呀”着；他是在和我说“这些花真好看，比躺着时只能看到白色的天花板和吸顶灯强多了”吧。这一上午，他就没有停歇过，翻过来覆过去，练了一次又一次，一直陶醉在翻身成功带来的成就感中，连奶也顾不得吃了。我心里直纳罕：不得了！这么点一个小东西，就有这样一股执着的、锲而不舍的精神头！


　　两三岁的时候，领他和小区里的小朋友玩，他常常给人打抱不平。比如哪个小朋友霸道，抢了另一个小朋友的玩具，他就走上前去，非要人家还回去；不还，他要么帮着从“强盗”手里夺回来，郑重地交还给主人，要么直接把“强盗”推倒在地。不管“强盗”有多大，他都敢上前招架，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惹得我给人家赔了多少笑脸呀！


　　儿子看我做什么，他就学着做什么。比如我拖地，他硬要过拖把来自己拖。鉴于女儿小时候，也和他一样急着帮我干活，却被我以“老给人添乱”为由，无情地掐灭了勤劳的火焰，至今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脾性。到了他这儿，我不阻止他干活了，而是由着他干，也不嫌他干得不好。大不了我再重新干一遍呗。这大大鼓励了他的干劲。一直到今天，他都保持着勤劳的习惯。每逢周末，我们全家的地，都是他拖第一遍，我拖第二遍。他干得有模有样。该拖桌子底下，他就俯下身子去拖；地板上粘有绒毛，他就弯下腰捡起来。只要我们不以大人的标准要求孩子，慢慢地，他们干的所有事，都能像爱因斯坦制作的小板凳一样，会一个比一个好起来。


　　去超市购物，他不像别的小孩子乱要东西；可一旦他看中了某种东西，那是非到手不可。要不然，接下来的日子你就过不消停了。


　　上幼儿园了，他不爱坐爸爸的车。不管去哪儿，非要坐公交车。一上车，耳朵很注意地听着车顶喇叭广播的站名，眼睛盯着车窗上方的公交车运行图，嘴里不停地问我，这个是什么站，那个是哪一站……每次坐车回到家里，他就第一时间趴在地上、床上、桌子上，不停地画呀画，画了一张又一张，乐此不疲。喊他吃饭，总也喊不过来。我走过去，看着那一张张纸上画满了各式各样的符号，像天书一样，看不出个所以然。那一段时间，他几乎天天画，画了都有几十、上百张了。惹得爸爸颇有微词，批评我道：“净浪费纸张！你就由着他胡画！”


　　一天，我又收拾起几张他的“画作”，隐约认出两个“公交”字样的笔划，霎时，脑子电光石火一般灵光乍现：他是在画市里的公交车线路运行图呀！可不就是！那一排排符号，全是凭记忆画下来的、他坐过的所有班次的公交站名。我数了数，哪路车，有多少站，一个也没有落下！和公交车上的运行图一模一样！我得意地拿给爸爸看，并指点着这是哪一站，那是哪一站，还拿眼瞅着他，揶揄道：“我真庆幸自己没有粗暴地阻止他画啊。要不然，你怎么能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这样“由着他”的直接结果就是，还没等上学，他就会读书写字了。我不禁感慨，咱们中华民族的汉字是如此神奇，它有形，可以在孩子的头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转过身去仍能描画出来它们的影子。


　　刚入学没多长时间，他就大病了一场，天天去医院打吊瓶，正赶上那阵学拼音，他就没能好好学。他不甘落后呀，从医院回来，央求我和他一块读。我看着他大张着嘴，发不好“o”这个音，气得直用手指，狠狠地点着书，眼里还含着泪花，嘴里嚷嚷着：“太难了！我不学了！”那气急败坏的样子，让人心里又好笑，又想着“用个什么办法，让他学会呢？”我就激他，也用手使劲地点他的书，显得比他还气恼：“对！不学了！谁让它这么难！”他急忙拨开我的手，破涕为笑了：“妈妈，你别弄坏了我的书！”你瞅瞅，“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呀！我就顺势说，肯定大家都觉得拼音难，我小时候也觉得拼音难。不过，我不气馁，每天都练。到后来，别人学会了，我也学会了。就这样鼓励着，等到第一次拼音小测时，无论是读还是写，他的成绩却是全班最好。


　　其实，不论那科成绩，他都排在班级前面。他从婴儿期就展露出来的“执着、不服输”的精神，一直持续地贯穿在他成长的每一个阶段。一个英语单词，为了能达到最高评分，他都能练上几十次、上百次。一边练着，一边还恼羞成怒地喊着：“怎么回事啊？我明明跟着读了，怎么老读不对呀！”那气势，我在旁边听着，都觉得吓人。哪一次考试，考得好，他兴高采烈的；考得不好，他就灰溜溜的，从神气上一眼就能看得出。我感觉过于争强好胜，恐怕对他的性格形成不利。就对他说，一份试卷，考满分固然可喜，可要是有你不会做的，那才说明这份卷子出得有水平。它找出了你不足的地方，你改正过来了，不是让你更完美了吗？再说了，你哪能次次占先，这让别人怎么过呀！我命令你，不准考满分，给别人也留些机会。我经常给他开这样的玩笑。你越是这样宽容，他学习起来还越来劲。


　　我偶尔在哪里看到一句话，大意是：我们做父母的，不要总夸自己的孩子才华有多高，而要常夸孩子好的德行。觉得很有几分道理。加之我了解了他对自己有精益求精的强迫症后，就尽量减少当面夸他的机会，而是转到和别人谈话时或打电话中，刻意提上一句“咱没见过那样的孩子！不管干什么，都力求做到好处！”看似避着他，其实声音刚好能让他听得到。


　　有一回，他一进家门，就笑嘻嘻地告诉我，今天有同学尿裤子了。我一听，马上哈哈大笑着告诉他：“我上小学时，也尿过裤子。”说完，我俩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有时，他又告诉我哪个同学才考了18分。我先承认道：“那确实是考得不好。”然后再问他，那个同学什么地方比他强呢？比如，画画、唱歌、体育、性格……他仔细想过后，就会告诉我是哪方面哪方面好。于是，我就说：“你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优点，我们不要取笑任何一个同学”。从此，他学会了赞扬别人。每当有同学妈妈夸奖他时，他在感谢之余，还能恰如其分地找出同学的长处，真诚地给予赞美。


　　一次，一个女生的妈妈给我打电话，说我儿子玩耍时，把她女儿扑倒在地了。女儿很委屈，让我说说儿子。等他回来后，我问他是怎么回事，刚开始他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我灵机一动，问他：“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女生呀？没关系，你告诉妈妈真实情况，妈妈不批评你，也不笑话你。我上学时，也喜欢过我的同桌。”他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于是就把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和盘托了出来。原来中午小伙伴们互相追打玩闹时，把那个小女生推倒了，他去拉她起来时，被一帮男生一个摞一个压了上去。事情讲清楚了，小女孩和家长也都释然了。我好奇地问他喜欢那个小女孩什么？他说，性格好，很温柔，从来没发过火，不像其他女生，动不动就叽叽喳喳、疯疯癫癫。呵！他倒有自己的审美观呢，还用上“温柔”一词了。过后，我告诉他，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喜欢美好的人和事物，是人最基本的能力。到现在，他已经和那个女生成了好朋友，互相借着对方的课外书看呢。


　　就这样，我和儿子在嘻嘻哈哈、互相信任中建立起了没大没小、朋友般的关系。每次他从学校回来，都把当天发生的事讲给我听。我看了好笑的文章或作了文，也都读给他听。


　　可能生他的时候，我岁数比较大了，心态就比较平和，只要他行事合理，不无理取闹，我对他就比较宽容，一般都由着他，甚至和他打成一片。不像他姐姐小时候，可能由于是第一个孩子，没有经验，教养起来，用力过猛，以至于对女儿过于苛责了些。记得《世说新语》中记载，谢安的夫人在教导儿子时，问谢安，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教导儿子呀？谢安回答说，我天天在教导儿子呀！于是，儿子学游泳，我就和他一起往水里跳；他踢足球，我就和他一块儿踢；他打乒乓球，我就和他对打；他晚上打卡读故事、读英语，我就在另一个房间看书；他爱看幽默搞笑的电影，我帮他搜《虎口脱险》、《放牛班的春天》、《音乐之声》、《怦然心动》、《淘金记》、《摩登时代》……最近，他迷上了娱乐节目《奔跑吧，兄弟》。我虽然明面上没有强烈反对，怕弄不好会适得其反，但又担心他过于沉迷。我就故意很委屈地向他抱怨到，盼了一个星期了，终于等到你休假了，你还不陪我出去爬爬山、打打球？又或者说，我盼了你一天了，好不容易等你放学回家了，你晚上得陪我做“数独”游戏，得给我念睡前故事。这样示着弱，他虽然勉为其难地从《奔跑吧，兄弟》节目里走出来，却也叹口气，呵呵笑着对我说：“那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娇娘似的，离不开人！你就那么想我吗？”说着，就拉起我的手，陪我去散步、打球或给我念书去了。


　　有一次打球回来，在电梯里，他勾着我的肩，笑得神秘兮兮的，问我：“妈妈，你看我像不像个牧‘驴’少年？”一下子把我问住了。“你怎么成了‘牧驴少年了’？”我诧怪道。他哈哈大笑着：“你不是姓‘吕’吗？”我这才恍然大悟，一不下心，被这小子给算计了！我立刻还击他是月亮里不停捣药的那只玉兔，多亏我好心，才把他守株待兔般地招安到家里来（他属兔，皮肤也白）！


　　是啊，你这个亲亲的小坏蛋呀！我就是你这个少年放牧在贵州的那头“技止此耳”的蠢驴；你就是《西游记》里那个专门下界来给我捣乱的玉兔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