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 帝王之术的文化遗产

张三丰，无法战胜的侠之大者！ 我读过的武侠小说很多，梁羽生、金庸、古龙的作品基本通读了，各种武功盖世的人物极多，但免不了“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总会有新人战胜成名人物而登顶，独霸一方。凡事也有例外，无论作者是谁，有个只要笔下出现就永远天下第一的人物，从没有被人超越，只能被仰慕，他，就是张三丰，武当山的张三丰。 《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学会了中土的九阳真经，学会了波斯的乾坤大挪移神功，成为最强悍的起义大军红巾军背后的明教教主，纵横江湖，所向披靡，然而，面对张三丰，仍如小学生一般，乖乖地接受其传授武功。 其他的武侠，是人在江湖，身为草莽，张三丰，却是享受与皇帝一样的待遇。

明成祖朱棣，在修建今日的北京故宫之时，在大岳太和山（武当山），也给张三丰建立了只有帝王才能享受的宫殿，可惜张三丰从来没有住过，因为他失踪了。朱棣亲自颁发《御制书》给户科都给事中胡濙，让他巡行天下，敦请张三丰：“皇帝敬奉书真仙张三丰先生足下：朕久仰真仙，渴思亲承仪范，尝遣使致香奉书，遍诣名山虔请……”

可是张三丰，不知何时人间蒸发了，比MH370还要离奇，还要线索稀少，迄今都没有任何消息。即使后来明英宗赐号“通微显化真人”、明宪宗特封“韬光尚志真仙”、明世宗赠封“清虚元妙真君”，诸般无上荣耀，都没能让他现身人寰。据说是由他开宗创派的内家武当派则继继绳绳，以迄今日。他发明了太极拳、太极剑，乃至今日，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其门下绪馀在打太极拳、舞太极剑。

张三丰，是数千年中华文化发展史中一个产生深远影响的大人物，武当山，与张三丰有着千丝万缕分不开扯不断的联系，武当山在中国的影响，甚至还在少林寺坐落的五岳之上。徐霞客云：“八髻年蓄五岳志，而元岳（即武当山）出五岳上，慕尤切。”

我在大学同学的安排下，与另一位同学有了一次同游武当的机会。

时间有限，我们计划一日游，是怎么快怎么走，不求全，只想在最短的时间看最值得看的风光。

景区入口的门楣上横一条颇有气势的话“亘古无双胜境 天下第一仙山”，仔细想想倒也不是自吹自擂。坐摆渡车直奔金顶，这条线路的游客最多，到以名山为主的景区，最高峰往往就是最重要的标志性景点。

徒步上金顶的线路耗时太长，所能看到的景点不多，我们选择了从琼台中观乘索道，小小体验一把白日飞升的成仙感觉。

边走边议论武当山的前世今生，武当的“武”，就是字面的意思，还得向前追溯到战国时期的公元前340年，秦国占据了楚国丹江上游的商地，由于卫鞅变法有功，秦孝公便封给卫鞅，封地在商，卫鞅从此称为“商鞅”。并且在商地东南70里设置“武关”，意为驻兵以武力阻挡楚国夺回商地。楚国也针对秦国在太和山下的汉江边设置了武当县，古代“当”“挡”同义，即意为驻兵以武力阻挡秦国从商地南侵。从此山以地名，就叫“武当山”。

至于武当山成为仙山，就与热衷造神的宋代有关了。赵匡胤生怕武将造反，以杯酒释兵权，从此“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武将的地位弱于文臣，习武的出路不如学文的有出息，没有武将开疆拓土，相反还得应付党项、契丹、女真等少数民族的自立为王和反面无情。于是朝廷采取了非常奇怪的对策，凡是遇到各种难以化解的棘手问题，不是招募人才使用人才，而是从历史中找死去的名人封为神祗来解决一切，譬如让“武神”关羽保护国家经济命脉的盐池，让“天后”林默娘救援海上灾难，等等。死人比活人吃香，因为死人即使封再高的官，他也不可能从冥冥之中出来造反危及政权，宁给死人大方地封神封王与帝王同级，绝不活着的时候加以高官厚禄地笼络，所以曹彬死后才追赠济阳郡王，韩世忠死后追赠通义郡王，岳飞死后封鄂王。

中国古代把可见的天空分为二十八宿，北方七宿的总称是玄武，“玄武谓龟蛇，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宋代陈伀著《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始记载：真武大帝是太上老君第八十二化身，托生于大罗境上无欲天宫，净乐国王善胜皇后之子。皇后梦而吞日，觉而怀孕，经一十四月及四百余辰，降诞于王宫净乐宫。后既长成，遂舍家辞父母，入武当山修道，历四十二年功成果满，白日升天。玉皇有诏，封为太玄，镇于北方。宋天禧年间(1017-1022)诏封为“真武灵应真君”，武当山与玄武大帝从这时开始逐步神化，之所以不称“玄武”而叫“真武”，是为了避宋真宗的讳，宋真宗赵恒曾名玄休、玄侃。也有说避赵玄朗的讳，赵玄朗字公明，秦朝得道终南山，是赵姓的骄傲，先玄武大帝几年被封为宋圣祖，后来成为民间的武财神。然而最后玄武也没有镇住“北方”，南宋朝廷被蒙古所灭，连皇帝都被陆秀夫背着跳了海。赵宋封了那么多神位，这些神在将近千年后的现在还在享受香火供奉，只是赵昺这个宋室最后一位皇帝连个自己的庙号都没有，岂不是莫大的讽刺。

武当山，相对于唐代的首都长安，绝对是南方，与“北”字不沾边的，只有到了偏安一隅的南宋，武当山才相对成为了北方。至于元代、明代再行封赠，都在北方建都，敬北方之神当属应有之义，也源于老百姓习惯了，朝廷也就将错就错，不再纠正了。现在黑龙江省漠河县在北极村建立了玄武广场，安置了玄武雕像，来强调那里才是中国的最北方。可惜没有获得中央政府的大力推广，不够权威，取代不了武当山作为真武大帝道场的地位。

从索道的轿厢里望出去，巍巍的山峰，森森的林木，蔚为大观，古代只能万艰千险地徒步上山，该让多少人望而止步。徐霞客时代是“途中蹊径狭、行人稀，且闻虎暴”，今时借助飞机、火车、汽车、索道等代步工具，游人如织，除了人头就是人头，早就没有了虎的踪影。2007年出了个华南虎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最终确认作为华南虎存在证据属性的影像是不真实的。华南虎之绝迹江湖，一如张三丰的遁世无闷，大家都想找，可是谁也找不到，生，也无凭，死，也无据。

攀登的路途中忽然听到头顶喳喳有鸟在鸣叫，不是一只两只，是大群大群的出现，寻声去找，居然认得，并非珍稀的鸟类，而是普通的乌鸦，不过，乌鸦在这里的身份可不普通，也是神鸟了。据传说，真武大帝来武当山修炼时，因林密树深，空山无人，时常迷路，这时就有乌鸦陪伴着他，并为他引路走出迷津，真武大帝得道升天后，就封乌鸦为神。后来信士上武当朝圣，除了给真武大帝准备香裱，同时也带上苞谷、米花、等食物，到了武当就亲切地喊“乌鸦快来接食，乌鸦快来接食”，众乌鸦也很给面子，成群结队展翅飞来，张口接住食物，形成乌鸦齐飞的壮观奇景，有了真武大帝做靠山，沾上一点儿仙气，别处被人嫌弃的“乌鸦嘴”，在此也不得不夸是格外动听，正如多么品行不端的人，一旦跟在了大领导身边，也就成了精英栋梁，恶言恶行也就成为了“不拘小节”。“乌鸦接食”是武当“动八景”之一，“动八景”属于活的景观，不一定时时能有，凭机缘，看到就是赚到。

全国著名的风景区内，每个具有标志性的景点，都要在大门的门票之外，再购买小门票的，不舍得花钱就让你宝山空回。金顶就是武当山需要购买小门票的地方，九十九拜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了。金顶位于一柱擎天的天柱峰，海拔1612米，第一个殿堂叫转运殿，面积二十多平方米，位于山腰，这名字背后肯定有故事，听导游介绍，才知道这转运殿与金顶的主体建筑不是同期的，要早于明代，是元代的建筑，由元代大德年间武昌县的皮货商人潘十一捐资修建，当时在武昌修建了金殿和玄武大帝的坐像，由武昌运到武当山金顶安坐，大费周章自不必说。至明代朱棣动用朝廷之力修建太和宫时，金殿就显得格局不够了，不足以凸显皇家对玄武大帝的敬重。就挪到到太和宫外的小莲峰上另修一殿供奉，重修之殿就是转运殿，大殿因保持石头的本色显得古朴沧桑。

继续前行就是与北京故宫一样的红墙，皇室气象昭然，前面小拱门楹联更是出语不凡：“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

墙外属太和宫，墙里是紫金城，与北京的紫禁城，只有一字之差，这两个字还属于同音，可见朱棣是毫不介意它们之间有可能发生的混淆。

牌匾“三教祖师”题给真武大帝，应该是朱棣有意地人为拔高真武信仰，巩固自己统治所需，没有丝毫的事实依据。

高大的大岳太和宫是武当山的主殿，相当于世间皇帝的金銮殿，楹联“紫气映瑞群仙殿，祥光氤氲太和宫”也说明它的无比高贵，矗立于武当山主峰天柱峰的峰顶，高耸霄汉，俯瞰众生，绝对是前无古人、高高在上的存在。大岳的名号压过五岳，自然代表着天下第一的意思。

明朝的首都起初被朱元璋定在应天府，改名南京。朱元璋死后，建文帝即位，驻守在北平的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取了皇位，迁都北平，改叫北京。中国汉字中，玄代表北，代表黑色，玄武在四象中，属于北方。武当山是主宰北方的玄武大帝道场，所以朱棣不敬青龙、不敬白虎、不敬朱雀，四象中专修武当，看中的就是玄武代表的北方之意，昭告天下，武当凌驾在于所有山岳之上，内中的含义不言而喻，北方才是正统，他朱棣当皇帝，北方是他的福地，有他的吉星，是有神仙护佑，乃名正言顺。别小看修建大岳太和宫，这里面是有政治寓意的，玄武为尊，就是北方为尊，北方为尊，就是朱棣一系为尊，建文帝朱允炆无论生死，都翻不了案了，武当山就是仙界的北京，百姓朝拜玄武大帝，也就是朝拜北方，朝拜北京的皇帝。朱棣在北京皇宫里御用的监、局、司、厂、库等衙门中，都有真武庙，供奉真武大帝像。北京理所当然是明朝的政治文化中心，而武当山，则至少算得上是明朝的文化分中心，武当山古建筑群1994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文化遗产，也属实至名归。

万圣阁自然是群仙毕至，楹联云“纵览武当胜景一柱擎天群峰环拱众壑风生浩浩松涛云鹤杳，仰观金顶神宫千阶悬壁百鸟回翔万方膜拜茫茫尘世道山尊”。话里话外的透着武当的尊贵。

在道旁的石壁上树立着正统、宣德、康熙等的圣旨碑，从受重视程度看，武当山可谓皇恩浩荡、光芒万丈。

比太和宫更靠近峰顶的是金殿，就是明永乐年间的大手笔，为重檐庑殿式，九彩斗拱，仿木铜铸鎏金结构，结构精巧，工艺精湛，就像一顶帽子，扣在天柱峰的头顶。这间面宽五点八米，进深四点二米，高五点五四米的殿堂，放在平地自然算不上广厦，但登高山履危石，俯身就是百仞之渊，处于这个特定环境，若没有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的本事，谁能在此安稳求道，神气不变？幸好里面供奉着法力无边的玄武大帝、金童玉女、龟蛇二将、水火二神，散发出让所有游客心安的力量，所以游客把金殿包围得密密层层、水泄不通。外围除了无数个后脑勺什么也看不见，游人都往前面挤，照相没有办法照单人或双人，从哪个角度取景，画框里都有素不相识的人共享画面。每一个人物，在历史上出现，何尝不是这样，从来无法孤立地存在，必须与他人有各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共同亮相一个时代，共同分享一个光环，譬如，玄武大帝、永乐大帝，谁才是武当之主？谁是鲜花，谁是陪衬？

金殿总重量九十吨，共耗费黄金三百六十公斤，是我国最大的铜铸金鎏大殿，没用一根钉子，全是在北京铸好各个部件后运到山上搭建而成。据说有一块金子镶嵌在金殿上，游客四处寻找，互相指点，终在侧面一根乌黑的铜柱上有所发现，一块扑克牌两倍大的金灿灿补丁一样的金属贴在最上方，不可企及，再个子高的人也摸不倒，倒保护了不受游客摩挲而凋零磨灭。

殿脊上饰有龙、凤、狮子、海马等珍禽异兽构件，精致巧妙，不逊于皇宫。据传殿脊上的海马在雨中或空气湿度大时，会从口中不断吐雾，并发出呼啸声。这就是著名的“海马吐雾”奇观，也属“动八景”之一。我们是晴天登顶，没有欣赏到这神奇的一幕。

金殿后设父母殿，康熙年所建，供奉真武大帝的父母，即静乐国王明真大帝和善胜皇后琼真上仙。

清朝推翻明朝，满族人从东北杀出山海关，夺了天下，伤害不少汉人，甚至还有屠城的行径，招致天下汉人不满。康熙时期仍未完全平息民心，为了收拢人心，康熙帝逐步接受中原的汉文化，对文人就是到孔庙祭孔，恢复科举，对普通人就是来明代道教最高圣地武当山朝拜真武大帝。中原文化向来以孝治天下，康熙帝就在武当最高峰建一座父母殿给汉人看，表明接受中原文化，用一座殿起到维稳的效果，里面是满满都是政治算计。

张三丰是辽东人，《明史》上记其形象丰姿魁伟，龟背鹤形，大耳圆目，须髯如戟，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很符合人形化的玄武大帝，所以明朝的历代皇帝是把他当玄武大帝的替身来供奉的。金殿内披发跣足、丰姿魁伟的玄武塑像，活脱的邋遢道人模样。也有人认为是朱棣像，朱棣曾装疯“或卧土壤，弥日不苏”，不过只能是猜测，帝王难道愿意给天下人看到自己最难堪最狼狈的形象？那说是朱元璋也无不可，他当过乞丐，那时也可能披发跣足呢。不过，把皇帝塑造成光脚的玄武大帝形象太匪夷所思，我倾向于玄武大帝就是按张三丰的形象设计的。

如今的武当，被皇家赋予的各种寄托，都随着帝制的消失而烟消云散，人物，该淡出的淡出；建筑，该定格的定格，掎裳连袂的游客并不关心。老去的是人物，不老的才是神仙，如张三丰的传奇今天仍持续发酵，有人坚信，张三丰还活在人间！武当山在，张三丰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