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天寒轻致问

　　出太阳了。
　　阳光很虚弱，很陈旧，仿佛一个卧病在床多年的人，很艰难地，对期待他的人们，现出一丝勉为其难的笑容。
　　雪山不远。晶莹的雪光，从南北两个方向，映照着小城，映照着山坡上，一道道空洞而刺眼的滑痕。那是夏天那场大雨所致的大面积滑坡，留在山体上的伤痕。如今，秋天都过去很久了，那些滑痕依然历历在目，寸草不生。
　　病弱的阳光，惊心的滑痕，神秘的雪山，是很不搭调的风景。所见不是赏心悦目，但还有近处的声音可听。四周很安静，安静得只剩下无精打采的读书声。
　　年幼的学子们，这样无可逃避地熬着四季，让人心疼。忽然就感慨万端，觉得，世界很无趣的时候，还有些活气，并可以让人指望的，总是孩子们的笑闹声；若连笑闹声都没有，但还能听读书声，亦可让人气和心平。成年人，总能从自己的堕落与糜烂中，找到孩子们必须读书的无数种理由，也找出自己不读书的无数种理由。读书的孩子们，就代替成年人们，把一种义务和道德承担起来了。
　　那种读，以及所读，就像僧人打坐的蒲团，把孩子们一个个支撑到青年，或者劳而无功，或者终成正果，总之都是修行既毕，不再做僧，那些蒲团也便弃之不顾。从此远离书本，从此不再入定，哪怕当初根本就是假装入定。
　　从此，像不知来路的风一样吹进城市，一头撞入生存闹场的滚滚烟尘之中。比生活更加芜杂的，是那一颗被反复涂抹的心。
　　过早衰弱的阳光黯淡下去以后，风，花开，果熟，叶落，雪降，如此等等，许多曾经让人激情爆满的东西都不再助长人的激情。艰难时刻，心里堆满了陈旧；一切陈旧，仿佛都将风化，甚至，整个世界将会变成一片废墟，那种悲壮的样子，最适合恭候神灵。
　　但也有人并未先衰。
　　虽然眼睛老了，但还能看清世间的真伪与邪恶，更能识得诚实与良善。怀旧，除了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单相思，恋爱，名利，失落，最后最后淡去趣味的东西，是性。记忆犹新的，还有风的调门儿，还有水的表情和火的严峻触感，以及雪的曼声而歌，因为都与苦难沾着边，才变得陈旧不堪。一切陈旧，都成了日后野生野长的谈资，但有闲暇，就念旧，就畅谈，在一场场虚拟的豪饮中，醉得不轻。谈完之后，又该与芜杂而疲惫的城市一同沉默了。
　　不想总是现出灰心丧气的样子，虽然冬天的阳光总不可靠，虽然冬天的城市，面相过于浑浊，连南北山上的积雪，经验中的晶莹，都一同黯淡了。但还在努力活着。许多人都在努力活着，那么，总要开心一些才好。
　　冬日越来越严峻，空调，电炉，是必备的。我选电炉，那东西能让我想起古朴的火塘。还应该穿暖一点，多吃热的，多喝热的，兴致勃发了，小酌两杯，暖暖身子，壮壮胆。冬天到了最萧条的时候，最无趣的时候，千方百计，找一些理由笑一笑，哪怕最终只是找出一些荤段子！荤段子也好啊，最起码，它能让人把一切虚荣都放下，也让人回到真实纯净的起点了。也应该让想象中的表情热烈一点，说不定，走在冷风呼号的街上，还会有一场艳遇，神不知鬼不觉，把一切都改变了。
　　努力让自己乐观一些，强大一些，努力让内心发出光来。心里的光，曾经照亮许多个冬天。借心灵的光，寻找一种最令人振奋的说话腔调，寻找一种幼稚的香水气，寻找简约但不简单的少女装，虽然还带着学生才有的生涩感觉。寻找一个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那身体缺乏性感，但性格，再适合不过了。寻找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那嘴里发出的声音很好听。那嘴爱吃麻辣味。很辣很麻。吃到终于受之有愧了，又喝冰凉的果汁或可乐，在一旁静静观赏的人，暗自打冷战。
　　其实，从前，阳光一直就是这样病弱的，不过被奸诈且疯狂的语言掩盖了。从前也有近在咫尺，却不可企及的雪山，雪线以下，也有火红的茅草和黑绿的灌木，那些东西，代表着赤贫与穷匮，也承载着顽强与柔韧。当然，也标志着蒙昧和愚弱。那种风景极深邃，里面暗藏着无数人的童年。
　　最后一抹夕阳掠过的屋脊上，闪现出第一个被暗恋者的影子，闪现出第一个同居者的影子，闪现出第一个结婚的人的影子。到后来，他们都演变成爱吃麻辣味的人的影子，来来回回晃荡在冬天。冬天都很冷。工作间里的电炉丝烧到白热，锅里的麻辣烫欢快地翻滚，蹦跳。窗玻璃被蒸腾的水汽折腾得一片迷蒙。外面也没有阳光，但一切都是热的。一切都很年轻。人虽年轻，情感历练却很老成。
　　望而生畏，念而生恋。是朋友，也是牵挂，也是寄托和依靠。这种寄托和依靠，很好地抗拒了侵入内心的种种骚扰，胁迫，与恐吓。那些东西，包括施与者，没有一个人再想要。但总是有人费尽心机要对别人强行施与，结果是更多的人无可奈何地承受。无可奈何，是因为施与者在蒙骗之余，更精于软硬兼施恩威并用之术。这种怪象，强占了无数个流转的四季，霸凌了无数愚弱的人。真实的阳光都被掉包以后，直至今日，难以找回。
　　沉寂冬日，生活如常，心境却不免萧瑟。萧瑟的心境，又无法逃避无精打采的读书声，想到学子们将来也有此等遭遇，心又回冷了。
　　高远的山，落雪以后，低了，近了。病弱的阳光不失时机，铺上去，像毫无生机的标本，也像不能飞远也没有落到土地上的枯叶，在冷风中发出干透的响，听上去更加病弱。
　　这时候，最适宜抚今思昔。
　　同处之室，共用之物，乃至尚未完全走失的气味，依然如故，让人心安，让人生出幸福感。而朋友，老大不小，确实应该有一个恋人了，有了恋人，她就不会来无影去无踪，或者再也不会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再也不会把城市变成她一个人的迷宫，别人，根本无法找到进入的门。
　　从前以为，只要没有苦贫，人的笑容就会如泉自然奔涌。其实错了。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不再折磨肉身，也不再牵累灵魂的时候，灵魂又被更大的，更隐形的恶魔盯上了。那样的恶魔既善于胁迫与恐吓，又善于蒙蔽和愚弄。真后悔，当初听信了太多魔鬼们美丽的言词，身不由己地跟着，走了很远的路。其实，也是被魔鬼们的嗜血本性所迷惑，因为，在漫长饥饿中备受煎熬的人太需要食物，也就丝毫不惧恶魔们的茹毛饮血，并一同茹毛饮血了——就这样，可怜的弱者和愚者，也是贫者和病者，终于未能摈弃凶残的野性，带着有形或无形的暴力，重返人间；老之将至，都没有完全去除野蛮的习惯。私欲恶念，究竟都是什么鬼呢，无数的赤子之心，竟就被无情地污染荼毒了。
　　活着的责任之一，是要把灵魂囹圄冲破。
　　这么说，还是应该高兴一些才好，欢喜乐观一些，也许会得到神的更多襄助。而最高兴的事，莫过于想念一个可爱又可信的人，想象与她的种种爱的表情和举动。不必常常见面，见面，那是心灵自由的陷阱，心念，才是心灵自由的天空。如今差不多没有书信往来了，但这未必就是坏事。微信这东西太好了。在朋友圈里发一张图片，配一小段文字，玄妙极了，狂热极了，幸福极了，可以让略知其意的人猜想个够！好好猜吧，万般美好尽在神秘，不必一一说透。
　　无精打采的读书声，时作时止，有些像风。年幼学子们的无奈，令人同情。却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毕竟，成年人给他们开拓的可走的路，太少太少。一切都将交给时间，时间会带他们上路。路上，无数怪异的东西，将会把他们最初最宝贵的东西改变了。
　　阳光完全消失了。天空，高山，小城，依然不搭调。冬天，又还原出原始的表情，神的世界，真的不会撒谎。别无期待，内心的火，是以爱作为燃料的。爱无可奈何的学子们，常给他们和悦的笑容，亲切的手势，温柔的言语。特别是，在他们面前，总要做一个表里如一的良善金刚，让他们高兴，让他们放心。
　　还要爱那个喜欢吃麻辣味的人，她是我不掺杂质的一个朋友！必须祝愿她健康快乐，事业有成。祝愿她早日有个可心的恋人。
　　在微信里，弱弱地问一问。
　　想不想吃一顿火热的麻辣火锅呢，最近，天气有些冷。 　　202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