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腿黑
2021-12-23叙事散文yangyizhuo
短腿黑乡下土狗一般都没有名字,也有好事的,给自家狗起一个,叫做“虎儿”之类,没什么新意。我的那只狗不适合叫“虎”,她一身黑毛,还算齐整。个头挺矮,尤其后腿显得更短,跑起来像两条小短棒,往天上一尥一撅的,很滑稽,很丑。我们前面邻居就总是笑她,……
短腿黑
乡下土狗一般都没有名字,也有好事的,给自家狗起一个,叫做“虎儿”之类,没什么新意。我的那只狗不适合叫“虎”,她一身黑毛,还算齐整。个头挺矮,尤其后腿显得更短,跑起来像两条小短棒,往天上一尥一撅的,很滑稽,很丑。我们前面邻居就总是笑她,说她跑起来很难看。我也觉得难看,觉得丢人。可是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因为我只有这么一条狗。
直到现在想想,我的童年算不得幸福。自小身体瘦弱,脾气又有些古怪,朋友很少,打架很少占到上风,有几次还被对手打得很惨,血流满面,书包扯烂,书本什么的散乱一地。我的爷爷也很凶,父亲也很乐意打人……想想我的童年几乎是灰暗的,酸苦的。
短腿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认识了她。那时候她是我们较远的西邻家的一条狗,她在那家也不受待见,说她有些晕头晕脑的,模样又不好看,又根本不会逮兔子。反正也就是条受**。我去西邻家玩时,就看过她几次,见那家女主人笑着骂她,她还在女主脚下摇着尾巴扭屁股,又被女主大声骂着一脚踢开。也是说了她不中用,不中看的一些话。大家的逻辑是,对于这样的一条狗,做主人的自然会觉得有些丢人,但是你表达了对她的嫌弃,也就是与之划清了界限,不再累及主人的英名了。
那时,我有八九岁吧,刚跟一些大孩子学会了吹口哨。傍晚上,天色要黑下来,我们已经放学回家,也做了晚饭了,大人们下地干活还没有回来。我就到胡同口那里,“忽儿——忽儿”的吹口哨,短腿黑就扑腾扑腾的跑过来。从前面看起来,她跑得并不是很难看,抿着耳朵也能虎虎生风腾云驾雾一般,卷着一片土雾很快就跑到我跟前,在我身边吱吱叫着,蹭来蹭去。我也觉得很亲切,给她挠颈上的毛,她又乖乖的躺下。我还试着挠她腿腋处,她开始时还是有所提防的,会不时勾着脖子起来看一下。到后来就信任了,也就仰面躺着,让我给她挠肚皮。后来,看了一些动物世界的解说才明白,这种姿态不只是信任,也表达臣服的意思了。
那段时间,我们越来越默契。我吹口哨,她就扑腾扑腾的跑了来。我喂她一些窝头块,给她挠痒。她就回报我亲近信任。这让我感到很舒服,也很满足。好像在人类中间得不到的一些温暖与自信得到弥补。其实,人与狗的关系被称之为“最好的朋友”,还是不恰当。朋友是平等的,人与狗是平等的吗?所谓的友谊也应当是毫无尊卑差别的,人与狗之间是这样吗?更多的时候,人是用一些物质上的小恩惠,换取狗的绝对依赖与服从。我们喜欢夸赞一条“忠诚的狗”为真正的朋友,又有谁愿意为朋友做一条真正的狗呢?
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那家西邻不想养这条狗了,就把她让给我们家,于是,她就名正言顺的成为了我的一条狗。
农村人家养为什么?看门,有人来了汪汪叫两声。还有些闲情的人,会训练他们撵兔子,那可不是一般笨狗可以做的事儿。人们把能撵到兔子的狗叫做“戌狗”,意思是真正的狗,优秀的狗。而我们家的这条肯定不行,南邻那个会养狗的说:你看它的个头儿,只有板凳高,又拉个大肚子,快贴到地了。再看那后腿儿,跑起来还一尥一撅的,什么东西啊,这一看就是条笨狗。哈哈哈。人们当我的面嘲笑过两次,我也觉得脸红,可也没办法。事实上,她的确就那样。
她也不聪明,比如训练她可以前腿立起来,只用后腿走两步,可以训练她在地上打个滚,把丢出去的球捡回来之类。她也学不会。只是让她在那里“卧下”,“卧下”“别动”,她也总不能理解,还又傻乎乎的跑过来,贱不兮兮的蹭来蹭去,想让我给她挠痒痒。于是,我也对她又失望又讨厌了。要知道,我很希望有属于自己的一条狗。像街坊传说的那种,长得很高大的狼狗,带出去能高过我的腰了。同伴们都眼巴巴的看着,想与他亲近,可是她却只听我一个人的话。要是有谁和我打架了,把我压到身下,刚要抡拳头打我,它远远跑来,朝那小子腿上“啊呜”一口。管叫那人哭爹喊娘。
可她不会打架。别的狗打架她也害怕,只是吱吱叫着躲到一边。走到陌生的胡同里,别的狗要咬我的时候,她夹着尾巴,也一溜烟远远的躲开。让算我相信她不是因为狗心狗肺,不想护主,但她也实在是太怂了,根本不是能打架的料。算了吧,也不再怪她,我也是个孱头。怂人哪里养得出什么猛狗?
我的父母不喜欢这条狗,觉得它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地方,每天给它些残汤剩饭的已经是恩赐。我也不太喜欢她,觉得她没什么大本领,与我理想中的形象差了许多,不过,有总比没有强而已,差不多就是这样。
现在想想,她能留给我的深刻印象,是她做妈妈的时候。她是个女性狗,长得不好看,也有发情期,也会被别的男狗们追求。有一天,我看她回家来,有些垂头丧气,又不住回头舔自己的后面,仔细看时,她屁股那里,被撕扯了一个大口子,还在流血。想想,应当是有男狗们争风吃醋,不知又为什么迁怒于她,在她屁股上咬了一口,一块血肉撕开了,提溜耷拉的挂在那里。我觉得她会很痛,也想找个兽医大夫给她看看。可大人们说,一条狗,也值当的?没什么事儿!
再后来,她就做妈妈了。生了十来个小狗儿。
我母亲在东屋的柴草房里,给她弄一个窝,她就在那里生产。放学后,我去看她,母亲还要嘱咐,“不要过去,这时候的狗都护崽儿,咬你!”我还是忍不住去了,走近时,就闻到一股奶香腥气,再看,她躺在那里,腹下肉红色的奶子,像两排红色的小酒盅,有小黑毛线球在那里哼哼唧唧,拱啊拱着吃奶。看一眼就觉得眼热心暖,伸手就去抓一个小狗崽。狗妈妈想也不想在我手腕上咬了一口。登时就吓我一大跳:没想到她会咬我,还真真就咬上了。我叫一声,把她的狗崽子丢到草窠上,倒跳一步,险些仰面摔倒。再看我手腕,两溜白白牙痕,没有破皮见血。知道她没有真的咬我,还算有点良心。
我有些气恼,再上前一步,指着她大骂:什么东西!不认得我是谁?你敢咬我?再咬一下试试。
她当然害怕,斜着眼趴在那里,只能低三下四的哼着。我又伸手去抓一个狗崽,她又抬头,喉咙里低低的“呜呜”,像要发狠。我指着她大喝,“你敢”,她又只好垂头躺下,还是不甘心,又勾着头看我。眼神里许多无奈,只能哀求,像在说:求你了。真的不行啊。
我很喜欢那些小狗崽,身上都带着奶香气,托在手心里,小肚皮软暖的,宽宽嘴巴在指缝里拱来拱去,不时发出哼哼吱吱的声音,它们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两片眼皮像被胶水粘到一起,它们也懵懵然在找妈妈。我把她的孩子还给她,她就连忙用鼻子把它们勾到自己怀里,守护起来。后来,我一放学就去看她们一家。她也慢慢消除了警惕,觉得我是完全可以相信的。而我也没有怪她曾经咬了我一口:虽然,噬主之罪,十恶不赦,但出于母子天性,其心可以理解。并且,我觉得她那一刻很伟大,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值得尊敬爱戴。
再就是她的死了。
她死得很不光彩,是因为吃了药死的老鼠了。对了,险些忘了,她竟然有一样本领是抓老鼠。她原来的狗窝在西屋南面的墙角处,厕所旁边,突然哗啦一声,她带着铁链冲出来。我刚从厕所里出来,没明白怎么回事,吓了一大跳。定了神,才发现一只老鼠被她按在爪子下面,她又很娴熟的叨起那只老鼠,回她狗窝里慢慢啃起来。这,对于整天清汤寡水的她来讲,算是一顿大餐了吧。
那天,半夜里她开始疯狂的叫起来,叫声嘶哑,完全失去了理智,又听到她在院子里呼呼的狂奔,把院子摆放的水桶,铁锨等东西撞倒了。我们也被惊醒,父亲按住我,“不能出去,它这是疯了。拴狗的铁链子都给绷折了……它这是吃了死老鼠了,疯了就六亲不认了,见谁咬谁!被疯狗咬了,人也疯了”院子里黑乎乎的,只听到她在不住的惨叫狂跑,母亲也担心她会不会突然把门撞破了,闯进来。
终于没动静了。后来知道,她把东墙头那里,土坯扒出一个洞,窜了出去。父亲找到她的时候,她死在外面的一个厕所里,头卡在茅坑砖缝里,发现她的时候,身体已经冰凉僵硬。父亲感叹:幸好是晚上,白天出去伤了人,那咱可赔不起了。然后把它拖回家,把皮剥下来,请南边村子里一个人,把狗皮“熟”好,做了一个褥子吧,大概是这样,后来的事情我也说不清了,不知道那张皮去了哪里。
我在那段时间里,很多时候会想,如果我那里,在半夜里出去了。我叫她,她会认得出我来吗?我拍拍她的头,给她挠痒痒,她会安静下来吗?她会不会咬我?真得六亲不认了吗?想去安慰她,让她安静,哪怕安静的死去,但我也真得怕被她咬一口,那我也会疯了。
就这样一条狗。丑,又笨,又怂。没什么能耐。但我还记得她,因为,除了她,我也没有别的什么更漂亮的,懂事的,英雄般的好狗了。
我已经长大,不再很容易受人欺负。只不过想想童年,还有些灰暗酸苦的味道,那段日子,曾经有一条狗,给了我一些快乐,温暖,还有为人的尊严与满足吧。所以,她值得我去回忆与记念:虽然她(它)没有自己的名字,为了给文章起个题目,我就叫它(她)“短腿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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