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孤花

　　水之南，山之北，城区避险救灾广场，阴冷一冬。
　　夏天暴洪，滚滚浊流长驱直入，整个避险救灾广场一片泽国。水势最大的时候，高高的廊桥，只剩下一个顶。一个极好的讽喻，就这样自然天成了。
　　作为暴洪留下的废墟，萧条景况，已有半年之久。盛况不再，游人自然寥寥，况且，地处水南山北，漫长冬季不见阳光，绝非游览者的流连之地。如今天气虽在转暖，但重建工地上灰尘蔽天，游人依然稀稀拉拉，就像一个个探险家。
　　很熟悉的木瓜树树丛，却已面目全非。树干上挂满了垃圾。垃圾已经干透，但还保持着当初浊流的流向，而大量垃圾紧紧地纠结在一起的样子，又见当时暴洪之狂野。
　　如往年一样，它居然开花了，开出了第一朵。
　　是初绽，花蕾尚未完全展开。此时此地，它看上去实在不像一朵春花，更像一个病愈的人，睁开了眼睛重新审视这个世界，或者像初生的婴儿，头一回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上，与他距离最近的亲人。
　　初绽的孤花是带着神性的，它可以勾起性情中人的慈悲或怜悯。乍暖还寒时候，初花的柔弱与美丽，可以激励人珍重心中的善意，多留住一些，不要走失得太多。冬天的离去，春天的到来，包藏着人世间无尽的生命期许；一朵孤花，倘能留住一个行人的目光，这个人大概不是很坏。
　　高大的南山无法继续遮拦，那个历经磨难的木瓜树丛，又一次沐浴在阳光里。花儿娇弱的表情好像在说，这次重逢，历时太久，太不容易，差一点就成了个隔世之憾。人花相对，自此重开一个世界。这让人惊悚不已，不光是人，原来世间万物都有恍惚无定的际遇。
　　木瓜树丛，如果它有所见，它一定看到这个世界已经非比从前。从前是什么景况呢？从前也有这样的冬春交替时节，从前的木瓜也应时而开，从前的年节前后，来这里的游人络绎不绝。从前，虽在冬夜，也有灯影婆娑人影绰绰，并有不同流派的舞蹈和歌唱。夏夜里的盛况就不用多说了。在春夜，回春的树丛中，春花依然吐馨，尚冷的风游戏其间。情侣们隐藏在树影里，晦明难辨的灯光都是多余的，最好只有星光，而有时候，对情人们来说，星光也至于太亮。其时，木瓜花开最盛，通红的瓣和灿黄的蕊皆不可见，但在熟知木瓜者的心里，其瓣红得温暖，其蕊黄得明亮，春天在人的心里激发起来的种种念想受其鼓舞，人也有了开花的冲动，觉得人的一生必然奋力前行，才不枉活一场。只要于黑暗中想一想木瓜花开于犹寒时候，幸福泡沫还可以再期待一回，欢乐梦想还可以再延续一场，反正，吃过的苦不算少了，再吃一回又有何妨！眼前的幸福可以残缺，但也许，能够被未来完整的幸福所拯救。这情况就像世世代代与一个骗子一直为邻，被骗子骗了一次又一次，但念及邻里之情实难割舍，索性再相信一回，或许，可恶的骗子也有弃恶从善的那一天吧！那时候，就可以和骗子心心相印，一起走向富裕了。鉴于此，当下的受骗，是需要忍一忍的。
　　残缺的幸福，尚未在手中捂热，终究再次被骗走了。这样的结局不断出现，是太看重人情，才被害成这样的；骗子总是先从讲人情入手行骗的，原因是受骗的人太相信人情，受骗者也太倚重人情所起的作用或虚拟的效应，这种恶果怎么能不反复发生。至于相信人情，以至发出感慨说骗子们也是很不容易的，那就是万劫不复的可怜虫了。很理解骗子的受骗者，总要将危险的幸福和虚假的平安，用愚昧的酵母催得膨胀，变得光鲜明亮，方能心甘。
　　就说这避险救灾广场，谁想到，它首先就变成了灾难现场！谁又想到，堤防工程，比主持工程的人讲出的大话更烂！暴洪过后，人心惶惶，仿佛遭了兵燹匪患，鲜花盛开一样的往日情怀荡然无存，大家终于转弯抹角的发出了怨言。而废墟，无情地埋葬了幸福感。
　　当然，这种时候常常涌动的暗流，除了淡化灾情，封堵实况，还有针对宏大言论和穿帮工程的质疑之声的“安抚”！
　　人大多喜欢被能够挑动野性情绪的声音牵着走，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坚持安静地躲在远离疯癫群体的地方，以一颗悲悯之心，静观更多的人变成无脊椎动物的全过程，并从过于喧嚣的宏大语言声浪中过滤出少得可怜的理性成分，如果那种宏大语言根本不存在理性的丝缕，他们宁可对之听而不闻，从而保证不被干扰，并以独立思考来为自己的灵魂寻找可靠的出路。当群体浅薄的冲动与未经思考的被动的接受终于成为洪流一样的东西，理智的个体绝不能去触碰，毕竟，悲悯的个体太渺小，理智的个体太孤单，他们都不为宏大场域所接受，他们所能做的有意义的事情只能是独善其身。
　　年节临近，街上正在张灯结彩。喜庆气氛很好地拯救了曾经被暴洪所致的惊惧长时间淹没的人们，他们一方面被大红色的年节喜气所鼓舞，一方面又为方兴未艾的重建工程由衷点赞，至于灾难的历史性和延续性，更多人没有任何想法，他们从不去想。他们总是被当下最能挑动压抑情绪得以释放的一个个奇闻异事牵着走。人人盲目，而由此汇聚起来的群体的共同语境是一股强大的洪流。
　　春天就要来了，百花盛开的田野上，又将出现多少欢乐自拍的人啊，看看他们，差不多所有人摆出的pose都是极其雷同的风格，要么拉拉扯扯于花丛之中，要么勾肩搭背于花树之下，更有激情澎湃者，就像贪食新花与嫩叶的草食动物，竟要群体爬上高大树木一展风采。但其实，真正为春天的到来所震动的心灵，往往是安静的，往往是专注于一花一叶的独到与渺小的，虽然这样的人，从来不是很多。此情此景，简直就是一个庞大的习惯性从俗群体严重缺失个体思考能力与个体行为方式的极好隐喻！
　　只有弱者，才是离不开群体声威保护，并赖以给自己壮胆的。
　　第一朵木瓜花，它太孤单了，尤在冬将去春将至的暴洪废墟上。
　　管理园林的工人们，会不会想到清除掉那些裹缠在木瓜树丛上的垃圾呢？它们开花了，它们还会结果的，不要让它们承受无意义的负担。
　　阳光很好，照在废墟上，照在冬日将尽时候初浴阳光的木瓜树丛上，照在那一朵孤花上。从花朵上漫漶出来的悲悯情怀，在阳光下无声无息。
　　新的一天，就这样，与一朵初放的花朵，一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