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怀

　　冬夜，雨。
　　其实应该是在下一场雪，不过是不安的城市有些闷燥，有些蛮横，生生地改变了一场雪的表情。
　　寒气像泛滥的水一样滚涌而来，阶前的长寿菊僵硬了。
　　把玻璃重推门关得更严一些，不让寒气和冷雨进来。客厅里的灯光，还是照亮了半个院子，照亮了雨，雨线短促，像根根银针射入院子。
　　猫狗不惧寒，又仿佛因为不合时宜又突如其来的雨而来了兴致，它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那样子，很忘乎所以的。它们不断穿越暗黑与微明的模糊界限，穿越冷雨编成的樊篱，把暗黑与微明扰乱，把我的视线扰乱。
　　也把我刚刚想起来的从前扰乱。
　　外面风声响起。巷中杨树，残存少许黄叶。黄叶被雨点击中，劈啪作响，让整条巷子，生出非要颤抖一阵的感觉。
　　一瞬经年。但我还是想起一年前那个让我感慨万端的秋冬之夜。又是初冬时节，又是那样的夜雨不合时宜，好像这世间并不存在日月过往，只有一道麦比乌斯环，和行走环上的无数蚂蚁。
　　以为早就错过了冷雨季节，却不防，一场夜雨下在“小雪”时节。再想一想稍纵即逝的从前，也都消散，乱如雨点，亦冷如雨点。觉得，在不合时宜的东西面前怀旧，怀旧之心和所怀之旧皆然无趣，真想如猫狗一样，披一身不易被水打湿的毛，全身一用劲，把落到身上的无趣与烦忧甩出去。
　　从前过于繁杂，用尽心力，也只有极少数，从过往的深湖里浮现起来，就像冒雨夜游的猫，从无边的暗黑中，轻悄悄踱到微明的院子里来。怕冷的是我，饥饿的是猫。猫叫食的声音带着满满的乞怜之意和娇柔之情。它们向我投来的乞怜的神情，动了我的恻隐之心；它们似在向我申告，回到宠爱上来，让一切都不要关联这场不合时宜的夜雨。
　　猫狗饱食之后，都安静了，只剩冷雨在院中窃窃私语。
　　从前，都是什么样子呢？从前的冬天，更冷，更饿，更累。故而，从前的人常常过早入眠。那些日子，确确实实，比茹毛饮血之流所过的日子好不到哪里去。茹毛饮血之流，尚可凭借粗野之力在大地上过活，尚有毛肉可食有鲜血可饮。而必然把冻馁隐藏于黑夜的人，他们概然无知，这世上最悲惨的事情，竟是一个叫做孟轲的人所说的“率兽食人”，以及，天下正在饿死无数的孩子的时候，有人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吃红烧肉了，而改成吃鱼。
　　又何异于“何不食肉糜”！
　　历史是一具具干尸，它们除了告诉世界什么叫必然死亡和终有评说，不再告诉别的。但在历史尚处于鲜活的时候所犯的罪，什么力量也抹不去。
　　其实，我也是“恶小而为”。
　　家有猫狗，食费不可小觑。
　　我是不赞同喂养宠物的，那个事一定是先喜后悲。但孩子们执意要养，并承诺食费他们承担，我只需辅助管理。养宠之趣以外，他们依据的实用理由似乎也很正当：有狗护院，有猫驱鼠，又能逗老少一乐，其功两全，何乐不为！
　　随处便溺的事就不说了。
　　巷中住户多有房客。青壮远处务工，老少城里寄居。房租见涨，借居处只可容身。衣食住行而外，并有杂项消费。因为花费，老少间常有口角纷争。每每听到伤心的哀告和无奈的谩骂，我的灵魂就像被刀子割开一道道口子，鲜血淋漓！
　　我家喂养的猫狗，仿佛就成了我良心犯罪的活证据！
　　其实已经不是花费用度的问题。我所郁愤且悲凉者，是我无力改变我想改变的。
　　猫粮狗粮，外加辅食。辅食者，对于艰难的房客们，简直就是“肉糜”！拿那些东西喂猫狗，心中总不是滋味。寄居者们的忧患，常在一茶一饭一物一用之间，此等境况，比冬天更加漫长，漫长得让我无法顺畅地呼吸。
　　他们欣然接受我赠与的旧衣物。就连快递的各种硬包装，他们也是视若珍宝的；纸盒纸箱之类，集腋成裘，变卖，可得微薄之资。木框之类，则可以充当柴火。
　　冬日，他们取暖，用蜂窝煤炉。夜间，床上，公孙拥被而眠，所需的温暖，除了脚下的暖水瓶，就靠彼此的体温了。
　　夜冷难眠。轻易翻墙越壁的活物，是自由的，造化赋予它们天生的御寒本事；寒来暑往，它们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关心性事和食物。人就不同了，人还有更多的生命设想。
　　冬雨夜，世间尚有无数孤寒，而我的猫狗，背负着我的罪恶，自由出没于微明和暗黑之间，把我的忧愤，蹂躏成哀伤，哀伤至于不可名状，最后就变成长久的沉默。
　　我料定这是一场雪，未落于城，先变成雨。明天的酷寒，我似乎提前感觉到了。那种无情的酷寒，应该提前穿透了贫者的生命，让他们过早感念遥远的春天。而无数的，与冬天一样冷漠的，更多的人，面对明天难得的雪景，将会欣喜若狂——这人间真的有罪。罪在不公。不寡，而又不均，大地上流淌着的，是冷酷如冬雨一样，带血的资本。
　　雨更甚，夜更冷。
　　没有睡意，但睡眠又是人生必做的功课。我做这门功课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时候很多，那时候，我总是睁大眼睛，盯着深沉的黑暗，想一些无限光明的事情，让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温暖一些。
　　明天，是一切时间创伤的良药，受尽磨难的人，都将在明天康复，强壮。明天，也许是雪后晴，而那时的阳光，又虚假又脆弱，那种符号一样的光亮，无法抵御厚重的凝寒。不过，也可以让借居陪读的人们高兴一下，让生活提前得到想象的温暖。
　　极寒时候尚未来临。在极寒到来之前，对生活抱有梦想的人们，他们聊以安抚自己的，应该是可以期待的“十月小阳春”，虽然不免以后漫长的寒冷，但也可得暂时的光明和温暖。
2020-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