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春天，带上我的康乃馨

　　从小城看去——不，从这个星球的北半部看去——太阳的身段，现在是一年中最低的时候。晨曦显现的时候，我一定还在酣睡中。但到阳光的千万只手在敲窗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沉睡，我必须睁开眼睛。
　　我没有蒙头大睡的习惯，即便年岁渐老而常常失眠，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也要盯住无边的黑暗，想一些有关星光的事情。现在，又一个早晨毫无悬念地到来。阳光太犀利了，执着地穿透很厚的窗帘，像千万条带芽的柳丝，像千万只稚嫩的手，像千万滴滑落于梨花的雨水，摩挲我的眼睑，把我的想象和狂喜，一并牵拉到天尽头。
　　我必须起床。
　　冬日懒睡之乐趣，远远不及亲见豁然开朗的天光，而像蜜水一样纯粹且粘稠的阳光，总能涤荡我心头的郁积，让我满心欢愉，身体轻盈，像一片白羽毛一样，乘风跃上白亮的云头。
　　拉开窗帘，我就置身于那样的阳光之中了——不，那样的阳光根本就是一头撞进来，很快充满我的屋子的。好，进来，去收拾被窝里的螨虫，去治疗医之所谓之未病，去赶走在房屋里蜷缩一冬的沉闷，去鼓励电炉发出的红光或者空调吹送的暖风，去关照那盆正在安静越冬的康乃馨。
　　对，康乃馨！那是我养的一盆康乃馨！她经历了夏日那场旷日持久的暴雨的折磨，但还保留着令人心醉的精气神。现在正值隆冬，它依然活得好好的，让我心生爱恋，让我肃然起敬。
　　自夏而秋，它曾经热烈蓬勃地开过好几茬花。我曾默默赞许，也曾暗自怜恤，总体心境，是无法言表的恬静与欢愉。我的康乃馨，花开淡粉或浅红，花开极盛，真可谓成团成簇。比起浓色大朵的名门闺秀，康乃馨的形色，也只能归于小家碧玉的一类。腼腆，矜持，仿佛只有退隐到极空旷极安静处，那些玲珑之灵，才无生可怕，才怡然自乐，才玲珑得让人暗生恋情，才让人的内心充满自由幸福的感觉。那种可爱，在鉴赏者，必然要保持相当的无欲和相当的平静。
　　每日散步路过公园，莲池里的水结着厚厚的冰。半月以来，那个黝黯且寂寥的冰池，未曾消融，而这在往年，是没有过的，足见这个冬天的寒冷。终于天晴，一切又在明朗中畅然行进。阳光很好的日子，我总要把康乃馨置于临窗的电脑桌上，让她饱受阳光的关顾，虽然冬日的阳光暖意极其微弱，可以依赖的，只有爽朗的光明。
　　可爱之物，需要碰上有心之人。而有心之人，其心必须悲悯且恻隐，对可爱之物精心呵护才行。我很喜欢康乃馨的形色气质，毕竟，她的气质很般配我的性情，不事张扬，不自欺欺人，以及无法脱离的，永远的忧郁和恒久的哀伤。
　　我以为，“康乃馨”这个汉译名真是美妙极了。“丰富你的香气”，这简直太浪漫，太有鼓动力，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鼓舞与期待，而这些，应该是以爱为前提的。是啊，在一个人，他在人间所能受到的最浪漫的精神鼓舞，莫过于“丰富你的香气”，他的最高德行，莫过于让别人总能闻到，他的肉体和灵魂都是芳香四溢的。那真的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汉译名。汉语形意的极佳呈现，它对carnation西式花语，简直具有贡献性发展。康乃馨的形色都是柔弱的，但却象征着母性的悲悯和情人的爱与关怀，总之都深含着净化人的灵魂的意蕴。汉译名“康乃馨”，虽然不免因此戴上了东方神秘主义的面纱，却也不乏古汉语关于事物概念的丰富性与简约性的兼而有之，以及高度的概括性。我喜欢康乃馨的主要原因，原本就是我首先喜欢上了这个汉译名。后来亲见，进而亲植此花，近赏其色，亲尝其味，方知，她的神性，也不是“康乃馨”这三个汉字所能道尽的。而西式花语中，浅绿的康乃馨，又带着祝愿病弱者早日康健的美意，让人又对康乃馨多了一分尊重。
　　在北方，户外，她是熬不过冬天的。冬令至，我就将其置入室内。我知道，我的怜香惜玉之心并不能尽然挽救天下柔弱之物于颓败严酷之季，但我的康乃馨，她离我最近，也最亲密，也像我一样志得意满地沉湎于神秘与孤单，值此严冬危难之际，我是无法对之袖手旁观的。
　　再说，我爱康乃馨，这份心意之微妙，虽然说不清楚，但我因其所生的快乐幸福感觉，让我的心里常常回涌青春期的兴奋。
　　灿烂的阳光里，康乃馨很安静，她仿佛也有表情。那表情仿佛可以叫桃溪融冰，可以叫柳岸无风，也可以叫草上鸟鸣，暖洋洋的旷野里，有飘渺的歌声……
　　的确，现在正是冬日里最难严酷的时候。早起时，院中，猫狗的盆中饮水，冻成了一大块冰。巷子背阳处，积水成凌。早间散步，到城乡结合部行走一遭。夏日水患，余殃犹在。滨河路全线整修，抬高，加固，旨在防洪。道路坎坷，车辆定时单行。机械轰鸣，尘土飞扬。可怜了，这条滨河路，十几年来从未消停，三番五次拆拆修修，不知何年何月才是个头。鄙陋多年，又伤痕累累，但这个城市仍在倔强地直起身子抬起头来，仿佛在告诉人们，祖祖辈辈在这里就这样生活过，你们不必过于失望，动荡和穷匮，总会到头的。
　　水患带来的忧伤尚未过去，疫情反复所致的惊恐仍在继续。多年不遇的冷冬，无论城乡，好像都被冻僵了，生活开始原地打转，什么物价，什么收入，什么就业，什么消费，什么债务，什么亏空，什么断供，什么失业，诸般不测之暗流已在悄然涌动，原来，告别贫困就像生孩子，它也有种种难以言说的痛！
　　人世间的种种忧伤，又何能阻挡造化的节律与力度。阳光，今天出阳光了，万里晴空，大地爽朗。若不是天气依旧寒冷，真让人误以为夏天来临。造化公平，造化的公平总能敉平人间的穷匮与奢靡，张狂与不幸。阳光带来的欣喜和愉悦本身是不分贵贱尊卑的，怀揣这种欣喜愉悦的人，他们回报世界的表情一样真诚一样单纯。至于人间参差不齐的命运，原因都在人自己，是极少的一些更平等的人，把不平等强加给更多的人。看一看，街边鳞次栉比的小摊位，摊主与货品，都蒙了厚厚的尘。看上去，所有的营生好像都被冻僵了，许久许久，都没有过雇主光临和讨价还价。沿街店铺里，都在传出同样的疼痛之声——降价贱卖，是天气极寒时候和世情走低时候，席卷城市的流行风。直接明了的叫卖声和煞有介事的促销声，听上去，好像都蒙着厚厚的尘，还带着不可阻挡的冷风。
　　限时单向行驶的施工路段，大小车辆连成线，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好像贸然出穴，快要被冻僵的蠕虫。我所怪者，从金碧辉煌的大厦，到低眉窄脸的小店，怎么都在发出贱卖声，而营生为什么一样的冷清？从商家到消费者，大家为什么都需要钱但都没有钱？曾经的过度消费和娱乐至死的辉煌图景如今去了哪里？人头攒动，大包大揽的年节消费高峰，如今为什么再也不见？
　　钱，都去了哪里？
　　响晴的天，灿烂的阳光很慷慨，很公平，但这慷慨和公平又极短暂。下午三时许，照临大地最大的光明，简直是闪退了。灰调的小城即刻回冷，也再次堕入晦暗之中。
　　这是隆冬，短暂的光明转瞬即去，地面上的人无法继续跟从。再说了，冬日的阳光很斜，斜得就像趴在门扇底下偷窥的目光，它不温暖，但能刺伤人的眼睛。阳光去得很快，在灰调的小城，它的离去带来一股更冷的风。小城还是灰调的小城，隆冬还是严酷的隆冬，冷的质感依然坚硬。标签一样的阳光无法期待也无法信任，而要真正的温暖来临，必须等到这个星球把它的北半部身段转到“春分”，必须等到大地回暖，万物萌生。现在，只有等。等到冰天雪地冷无再冷，然后冰川融化雪山崩塌；等到江河横流，涤尘荡污；等到造化绘出新的大地图景——而因此，人们才想到加大力度增加投资来预防暴洪？
　　我的康乃馨，我又得把她从能够晒到阳光的卧室，移到更温暖的客厅。严酷时节，我无法关顾更多弱小的活物，我只能照顾好眼前手边的这一盆康乃馨，毕竟，她曾让我记得，也将让我记得，给我带来幸福感的东西，让我返老还童。
　　当然，我最大的希望还是她能够平安越冬，希望她来年春天含苞，开花，提醒我，记住美丽与可爱，不要丢失那份郁郁童真。当我再次欣赏她的淡粉，浅红，我将为自己的心念加一把劲：这个世界还有指望，这个世界依然需要更多的人心怀母性的悲悯。我当然知道，更多的人需要爱与关怀，我应该把他们都看成一朵朵康乃馨。我要做的，还是再加把劲，用我的文字告诉大家，不幸的原因和自由的可能。
　　隆冬到了最严酷的时候，大地回暖的时候也就不远了。
　　今夜，但愿我的康乃馨，能够听到大地深处传来的，最早的萌动之声。
　　20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