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着阳光吹着风

　　那个秋天，像受到了神启一样，很想有一趟远行。
　　很快就定下来了，去彩云之南。
　　出发前一天，黄昏时候，好像要跟久居之地道别一样，环顾。有些伤感。熟悉的小城，及其上方安静的天空。熟悉的楼，熟悉的过道，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花园，草坪，树木，还有零星的秋虫。
　　在一个素不留意的角落，一棵泡桐树牵动了我的心。我看着它，它好像也在看着我，好像有话对我说。居然，那里有一棵树，并且，那棵树悄悄长大了！从我偶然见到，开始与它对视的那一刻起，时空好像开了一个洞口，里面的一切，都变得高大鲜亮。也真的想到并由衷地赞叹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佛家内视力的强大，的确是极不平凡的，
　　泡桐树顶端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下面的，依然碧绿。鲜明，和谐，很养眼的色彩搭配，于我心中勾起一种欢悦情愫。那棵泡桐树，就像一个亭亭玉立的人那样，在我眼前沉默。那是一种很陌生但让人很愿意接受的美丽，仿佛看惯了浓厚的脂粉，突然一见清爽的素颜，那一瞬间，我猛然感到如释重负，就像一股风一样脱离了沉闷的大地，向高远处吹去。
　　恻隐之心，然后，也许还会怜香惜玉吧。也许是幸而回归正确的方向而觉得自己的内心原来也很丰盈且温暖吧，那一刻，我为自己终能脱俗而满心愉悦！
　　对泡桐树，居然有了难以割舍之情！
　　拍照，留存。
　　两天之后，黄昏时分，我已坐在丽江古城一个民俗小院里的一把躺椅上，仰头观赏彩云之南纯净而明亮的天空。玉龙雪山登高即见，泸沽湖已不遥远。胜地虽未亲临，但因为我已经喝着长江之源的水了，我的五脏六腑里，好像有松花蜜在流淌；也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树叶，在高原的柔风里自在地飘着，轻盈，灿黄，发亮。
　　木府，游人如织。进得如此境地，我不想从众都不行，而我耐着性子从众，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满足妻子的愿望。我很像一个敬业的剧务，跟着一大群演员一样的人走遍木府的每一处庭院每一座楼廊。在一个大院子里，众人开始听导游介绍几棵带有传奇色彩的紫薇树。这种所有景区里都能见到的老套路，根本无法拘囿我自由放荡的心思。四处张望。忽然，我的眼前一亮！
　　那是一棵银杏树。满树灿黄的树叶仿佛完全透明，仿佛每片叶子都轻轻发出呢喃细语，都在随风轻轻舞动。虽然高原地冷，但毕竟天朗气清，那一树灿黄的银杏叶，带给我一种不可名状的温暖，心里荡漾起莫名的兴奋。
　　那种亲切的灿黄，竟有连通时光片段的强大功能，一些已成过往的美妙情景瞬间攒聚，我为之深深动情。他乡遇故知，真乃人生之大美大幸！虽然远走天涯，但一些人，一些事，竟然附着于灿黄之色相，与我默默同行；不必梦蝶，瞬间欢悦，也可以惠赠一生！
　　什么树，已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种色彩，好像是我的灵魂自由出入我的身体的一道门径。借着那种色彩代表的温暖与光明，亲和与欢悦，我的神思，超越年岁，在童真与老成之间来去驰骋。我的身体，在虚幻的自由情爱之中，依然健壮，年轻。
　　导游像梦语一样介绍木府沉重的前世和苦难的今生的时候，众人或者各说自话，或者自拍互拍，或者像一尊尊陶俑静立不动。我已经无心于所有景点里千篇一律的虚言饰词了。我觉得，世间最令人心旷神怡的，莫过于借由一种明亮的色彩，获得神启，进而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觉里。
　　开始相信生命无限，而无限的理由，是未曾预料的幸福感觉，常常不请自来。
　　也开始忏悔，开始检讨，开始赎罪，开始修补残缺的自己或找回丢失的自己。开始质问，从前为什么要放大种种磨难，或者，为什么因为磨难不断，而要关上追求幸福的门。为什么把种种仅由语言制造的虚幻当真，为什么让非我力量带来的邪恶，长期压榨我的心灵。为什么很早以前就发现遭受着种种盘剥、欺骗与愚弄，而一直没有找到脱离污浊之流的门径。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听不进真话，而愿意自欺欺人自愚愚人。为什么人人都喜欢互骂畜生，而实际上确实都活得有体无脑有肉无灵。为什么都容易学会算计与图谋。为什么至今丢不掉吝啬与贪婪。为什么都习惯委曲求全忍气吞声。为什么都想当牧主，而不允许自己和别人都成为独立自由的精灵……
　　两天前，故地小城里的泡桐，两天后，丽江木府，那一棵并不引人注目的银杏。它们居然这样共在于我心灵独有的时空。居然都在喧嚣的世界之外，默默无闻，作为沉默但自在的美景。我似乎明白了，太多的人，太注意自己作为形体意义上的活物，而不懂得如何成为灵魂意义上的生命。有没有人观赏，都要发出自己的光来，都要显示出自己的色彩来，都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来，能够做到的，都有谁？他们在哪里？何止故地小城，茫茫人海，有太多太多，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甚而不惜委顿为诺诺之徒且满口虚掩饰词的人。
　　他们，也是掩盖了种种内心恐惧的人。而在表面，他们却用谎言，消费，攀比，绝对服从和奸狡巨猾显示他们活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论身价，那棵泡桐和那棵银杏，并不是树木中的显贵，但在我，它们却代表敏锐的智者和至诚的情人。我说的是，它们都是平凡的生命，但显露出不平凡的色彩；在时令趋冷繁华消隐的时候，那种灿黄，我拒不套用俗不可耐也贫乏到不能再贫乏的语词。我想说它们都像熔岩，它们的喷发可以给世界重新造型；它们都像熟透的柠檬，有一种休闲与富足，让一种正义的力量深藏其中，眼界开阔心胸宽广心思独到的人，都能看懂；它们都像待割的稻谷，唯有它们，能够抵御不时而至的穷匮与饥馑。或者，它们，根本就是同类，都带着阳光一样成全万物的法宝，即便世界完全黑暗下去，也无法消损它们的品行。那是世间弥足珍贵的成熟和持重，是难能可贵的强大与充盈，是值得依靠的温暖和光亮，是一条成就自由与独立的路，任何一个自珍自重的生命，都可以沿之远行。
　　归根结底，它们都像我，也像鲜活于我心中的一些人。
　　我又开始想念了，像高原的风一样轻盈美丽的人，像彩云之南的阳光一样淳朴直率的人。
　　泡桐和银杏，都不再是树，而是重叠的时光，是连通的世界。
　　在故地小城，我曾经偶然碰上又很理智而安静地送别过我的第二次青春！
　　第二春，那是错吗？不，那是在修复我早年受损的心灵，即便衰老，它也应该追求完整。
　　我素不赞同把爱情和婚姻同等而论。爱情是灵魂的事情，它要解决的是心灵如何有热，生命如何有光，并且光热永恒，如何通过一个人的灵魂，看到自己灵魂的投影；婚姻，则是物质的事情，它要处理的是生儿育女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此两者就像读书思考和打麻将，不必非要一起谈论。
　　所有与我交割过的和正在交割的人，容颜都像树叶一样纷纷衰老变黄，唯有灵魂的枝杈，描画出各自生命的基本型。她们都平凡，但她们都曾让我的生命发亮、透明、活跃、轻盈。她们让我的心灵部件，存在若干种重组的可能。她们的到来和离去，都让我有脱胎换骨的奇异感觉。年轻时候爱一个人，希望或者想象与她永远和同路而行；中老之后爱一个人，则希望彼此都能独立自由，都过得平安，健康，富足，快乐。这个弯子，是经过岁月的历练之后，自然而然转过来的。那时候，会觉得自己也是很可爱的。而最可爱之处，是对别人，对世界，索取越来越少，给予越来越多，计较越来越少，宽容越来越多。
　　可以像泡桐树一样沉默且矜持，也可以像银杏树一样响亮而活跃。都是活着的权利，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剥夺。
　　从丽江回来，我一定带着银杏树的感应，我把它看做那个仪态万方的人，那个愿意和我有一场宿醉的人，我们是忘年的朋友。我很感激那种坦诚，她心中的世界并没有岁月的阻障，而自由，是来自天国最好的馈赠。无所图谋，只为相悦，不过是两股相同温度的风和两缕同样亮丽的阳光的相遇相容，在这世上经过，并不留下任何踪影。
　　我曾说原来丽江的夜晚很安静。不想，小院主人却说，丽江的夜晚很热闹，只不过你没还没有到热闹的地方。
　　次日夜，深入丽江古城，才觉得小院主人所言不虚。
　　酒吧，火一样激情澎湃的酒吧！我这个中老之人，瞬间沉醉在突如其来的青春时光中！
　　街上，门店里，到处都回响着《小宝贝》。直到准备入睡，满街满巷，温柔魔咒一样的《小宝贝》的击鼓吟唱才渐次结束。那首歌出自丽江，而我到达丽江的时候，正是它被人演唱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我疑心，一定有一位神灵，通过那首歌，给丽江古城施加了爱意满满的咒语，而我这个远客，也幸而得到那个神灵的深深关顾。
　　古城变得安静，那种安静让我让我感到平安舒适。
　　在我的心，一些人的去，一些人的来，都是我幸福境遇的合理表达方式。人世间的事情，其美妙处，往往是一些人和事，在未曾预料处出现，在未曾意料时发生。我怎能想到，当我以一种特别的胸怀，放弃一些痼疾一样的执念的时候，同一种幸福，会被另一些人，带着别开洞天的风景，向我悄然靠拢！
　　一夜好睡，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小宝贝》的旋律。
　　回到小城。经年累月竟为一瞬。那棵泡桐树，叶子已经落尽。它的可爱，是在用枝杈描画简约的生命轮廓。
　　离开丽江很久了，我时常想起木府那棵银杏树。
　　银杏树一样风姿绰约的人问我为什么总在听《小宝贝》。
　　那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说，命中注定，我会到达丽江，会遇上银杏树，也会遇上银杏树一样的人，我很满足，很幸福。
　　之后某日，同醉一场！
　　我感觉到了，我抓住了一样东西，那样东西朝着时光深处坠落很久了。纯洁无瑕的情谊，压缩了时空，我的心灵之臂也得以伸长。我抓住的，其实是一种感觉：衰老的，朝着春日时光返青，青涩的，朝着成熟季节变黄——对，心灵的幸福，就是这样相遇在心灵的盛夏！
　　银杏树一样的人向我炫耀，其实她早就网购了一面丽江手鼓，那首《小宝贝》，她一直在击鼓而歌。她给我展示击鼓而歌的照片和视频。
　　谁能破解时光之魔咒呢？
　　又是一季秋叶黄，我又想起许许多多从未涉足的远方。看着熟悉的房子，用惯的家具，烂熟的人，一成不变的天空，我的心里再次生出感伤，因为，银杏树一样的人太像风了，常常来去无踪。而我，简直像在困守。我在期盼，我和时光都得到解放的那一天的到来，我会继续远行，带上同样衰老的妻子，她是我生命的依傍；带上爱读的书，它们是我强大的佐证。至于银杏树一样的人，她的消息，是我远行路上的阳光和清风。
　　生命怎容得住长久的滞留。我又该踏上旅途了。
　　看地图，川西，陕南，巴中，顺着沱江一路下行。湘西，那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
　　明年这个季节，时光之魔咒，又将为我安排一些什么样的奇遇呢？小城的泡桐树长得茁壮挺拔了，让我敬仰；丽江，不知道会不会再去，好在，我有那个朋友，那个像银杏树一样的人，常常照亮我心念的天空，或者，常常吹落我心念里的尘。 　　20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