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淡去梦复来

　　苦瓜的苦，是可以吃下去的。蜂蜜的甜，多则不宜。
　　也有过吃柠檬的经历，那种奇异的入侵感觉，有些扛不住，逐渐僵硬的舌头伸得长长的，退不回去，口水，汪洋恣肆，就像一场突发的大洪水。年轻时候也喜食辣椒，无数次扛住了那种火烧火燎的战乱感觉；烧灼感消失得很慢，仿佛真的经历了一段烽火连天的艰难岁月。
　　极端的味觉记忆一直清晰，每每想起，身体有关部位也会出现强烈的生理反应来，好像带有那些味道的东西一直留在肚子里。我也怀疑，它们中的一些，无意中都变成了我中年小恙的一部分原因。但是，一切均已不可回转。我在感觉强烈的味觉世界里曾经迷狂，疯癫，到头来，对我的身体来说，现在承受的，就是过去忍受的。
　　有些年头，我不再亲近那些带着强烈味感的东西了。如今，所食都很清淡，平和。说来也怪，长期如此，一些陈年小恙，开始消失。如梦方醒，感觉以前的所作所为，真的对不起自己。
　　现在，独处的时候，我想的较多的是，如果还能回退到少年时候去，我会珍惜和保护自己的味觉，让它们变得更加温文尔雅雍容大度一些，也变得更加平安和畅一些。当然这不可能。我不过是偶然看到一些人和景致的时候，想起了年轻时候许许多多遇到的和错过的。他们，她们，或它们，都通过特别的感觉渠道，进入我的体内，驻留在我的心里。其实是驻留在脑子里，要不怎么会变成梦境呢。那些滞留不去的感觉，终究成为深刻的心灵印记。
　　所谓百味，其实皆然寡淡，唯有心旌摇荡但大气不敢多出的时候，情爱伙伴身上发出来的体香，最为浓郁，最让人情难自已。最后，也最令人难以忘怀。那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只能嗅。嗅得久了，居然也会有饱的感觉。
　　其实，又何曾真正饱过，饱，不过是一种强烈欲望膨胀到最饱满又无处可去的时候，无可奈何的先行退却。退却之后，另一种更强烈的焦灼感与急需感会向全身袭来，强烈得让每一个毛发根根直立！那简直是一种难以摹状的急需感觉。新的“饥饿”感像一团更加猛烈的火，它的命运逼迫它，必须和另一团同样猛烈的火马上相融，共同烧出一个不顾一切但彼此相顾的世界来。
　　火，也是有味道的。并且，比起可食的其他东西来，拥火相食，由兹而生的味觉记忆更加清晰。如今，即便到了中老时候，回想起来，居然有重操旧业的强烈冲动，居然可以烧起一团新的烈火！那团火还能烧得铺天盖地，与年轻时候的相比，居然也是纤毫不差的！这样万象重生的新奇感觉演变到淋漓酣畅的时候，竟会暗暗纵容自己，人生一场不过如此，再放纵一回又有什么关系。
　　所不同者，中老之火常常烧得恰到好处饶有趣味，比起年轻时候干柴烈火的速生速灭，如今多了更多乐趣。当然，也有了更多的贪婪之想，而这一点，又常给自己带一些罪恶感来。
　　中老之火烧得最旺的时候，熊熊烈火也迸射出年轻时候的酸甜苦辣等各种味觉记忆的火星子来，其中很多都不完美，而现在，定然要一一弥补或改正了。
　　在勃然而兴的中老诸趣中，有一种东西一直缺位，那就是，最可心和最舒适的——人的内心，是不是都有这样一些不可告人的隐私呢？
　　那种东西，究竟有没有呢？
　　如今心气平和，有，或没有，不再单指哪一种食物，也不再单指哪一个人。食物的色香味都在淡漠下去，人的音容举止也在模糊下去。食物中的百般滋味，我早已经不对之耿耿于怀了，唯独人的体香，越来越让我无法忘却，越来越不想放弃。曾经的体香，竟可以穿越漫长时光，屡屡重现，比以前更加清晰，浓郁。现在想起来，念念不忘的体香，其实是相当清淡的，不用心，根本闻不出来。那种体香勾起的急需感也比从前更加强烈。那种体香也极可口，吞下去，瞬间清除自己体内的鄙陋与猥琐，而勇气，会像熔岩一样喷发出来。至于清爽而纯洁的体香最终变得浑浊了，那是贪婪地吸收体香的人和释放体香的人，共同弄出来的。
　　被最初的烈火烧过之后，人从飞翔的天空，坠落到只可以匍匐而行的大地。当初，那是怎么回事呢？当初，曾经发现，世间有一种珍贵，像初出林岩的泉水一样清爽而纯洁。但那些，都很快成为过去。一路上，拥火相食的人们，不知不觉，把志趣转移到别处去，他们在共同拥有的清溪两边盖起华丽的房子，停放汽车，创造财富，购买衣裳、饰物，以及种种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也在清溪两边抛弃垃圾排放废水。美好的东西，总是被丑恶的东西一一蚕食的。不是美好的东西都太脆弱，而是，美好的东西都太势单力薄。
　　水回不去，关于水的味觉还在。味觉还在，便是一种无情的折磨。那种折磨带着芜杂的伤痛，越来越远离清爽和纯洁，朝着更加浑浊的地方流散开去。
　　其物不复，其味不再，其人，彼此远隔。
　　但是，梦还是要继续做的——那是真的。睡前，总会暗示自己：做一个好梦。最好是梦见某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最好梦见体香，进而勾起强烈的情欲。梦中共食，梦中共饮，梦中相悦成趣。梦中，都变成原生的样子，就像初出林岩的泉水。梦中的玩伴就是玩具。梦中的食物，味道是次要的，酸甜苦辣都吃得下去。重要的是，体香必须纯正，体味必须清爽。身体，除了可爱的本色，不能再有任何具有剧烈冲突的色调组合，也不能再有任何其他丑陋和粗鄙的形体搭配。
　　我知道，梦不一定会兑现，甚至，梦也不一定做成，但是，做梦这件事我不能放弃。
　　我已精诚所至，我已经这样以梦寄怀。但愿有一天，梦的金石，为我裂开。 　　2020-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