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一秋

　　湿冷。
　　城里空了。
　　而现在，才是阴历八月。
　　雨多，但秋天好像并没有来过，从天上飘洒而来的只是湿漉漉的梦——好像因为道路泥泞，多处断绝，没有及时赶到，那秋天在半路上安下家来。
　　唯一的那条主街，已经干透了，水泥街面泛着青光。又湿又冷的，是街道上方的空气。
　　奔驰过去的各种车辆，好像都感到冷，都缩成一团，都瑟瑟发抖。
　　我从街上走了两个来回。街道上的青光没有改变，街道上方的湿冷没有改变。看到的也都是陌生人。在人行道边摆地摊的人，好像都是新来的。他们的菜摊，果摊，和他们一样鼻青眼肿清涕涟涟。我就想起先前那些摆摊卖菜卖水果的人，他们到底是被突如其来的湿冷冻坏了，还是找到了别的营生，今天，他们全都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那些陌生的人。但看上去，所有新来的菜贩们，依然像我的父辈，或者依然像少年时代的我——那时候，我也卖过菜，天气也很冷，肚子一直很饿，但因为来到了城市，笑意从湿冷和饥饿的缝隙中挣扎出来，给城市一个真诚的见面礼。
　　一眨眼就老了，就成了痴痴呆呆站在街边看热闹的人。
　　但我还是默默追问：先前那些人，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没有回答，湿冷的天气，好像封堵了所有人的言语。得不到先前那些人的消息，城市的空，让我黯然神伤。
　　我的手机流量一直都在闲置。想当初，那个流量包，我是为家人和许多熟识的人订购的。如今，家人都在，那些熟识的人全都失踪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联系他们，不知道应该首先联系谁。我有习惯，当我确知某人与我同在一个城市，也与我一样处于无聊的闲暇的时候，我就会打电话给他，或者发微信给他。我认为，我和一些人共同的无聊和孤单，需要对方在一起，相互化解。其实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的电话联系人和微信联系人，他们之中，更多人好像长眠了。还有一些人，我实在不想翻出他们的名字或昵称，不想拨通电话，也不想给他们发送几个字。我容忍他们，就像容忍纪念碑上面的文字，一直保持静默。
　　都是陌生人，但他们静候在湿冷中，都与我有关。但因为他们都很陌生，这城市，依然显得很空。
　　我从早晨游荡到午后。我终于等到了惨淡的阳光，从铅灰色的云团缝隙里漏下来，但也好像是拙劣的画工画上去的，色调很冷，又脏又乱，漂浮在城市上空，懒洋洋的。
　　我曾经想起许许多多熟识的人。我想起，我与他们，或者相遇在便利店，或者相逢在时装店，或者邂逅在某些营业厅。或者，我们都在闲逛，我们看别人，别人也看我们，最后，我们彼此打量了，注目了。好像有些印象，借着忙碌城市的掩护，我们曾经大胆交谈起来。而所谈，都无关痛痒，不过是为了证实，两个互不知底细的人，终于用语言发生交割了。也有个别时候，我曾远远欣赏一些人，她们站在街边，喜笑颜开声情并茂地接打电话，那样子很别致，很勾我的魂魄，我就一直站在原地，从情爱幻想，一路攀升到性幻想。那些沉醉在电话聊天中的人们，好像早就离开了这个城市，到达另一个最适宜聊天的地方，仿佛变成了乐无极限境界中自由快活的仙女，并在那里获得永生。
　　我曾经尾随过一些人。也曾对一些人频频回头。那种时候的街上，又吵又挤，应该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神态或表情，我想象我是渺小但自由的，我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盯视我喜欢的人。那时候，我对城市和街道都充满爱意，虽然，跟着跟着，看着看着，后来我还是丢失了那些可爱的目标。我只好安慰自己，那些人还在这个城市里，早晚，他们还将出现。
　　就这样，我在城市里从不寻找任何过于宏大的东西，我只寻找能让我快乐的东西，即便它们都是极其渺小的。
　　今天，从街上走了两个来回，我的内心没有生起一丝波澜，因为，城市太空，空洞得只剩下湿冷的空气。
　　后来，就像输光了的赌徒，回家，坐定。家里，依旧很空。我才想起，对于一个尚未找到乐趣的人，漫长的假期不仅陌生，也很空洞。我猜想，我熟识的人们，应该都挣到钱了，他们都出游去了，现在，都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之中。或许，他们早就忘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城，尤其不会想起，有一个人曾经不止一次盯视过他们。到达梦想的远方以后，他们的生命，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而快乐的人，只想顺着前面的路快乐前行，山水清丽，城市繁华。就像我，也曾多次想过，因为快乐，他乡即故乡，何必从快乐中返回！而所谓思乡情切，不过是在外走投无路了，受伤了，失望了，乃至绝望了，必然会到最熟悉的地方，从新整理生活，从新梳理生命。不是坐等生命的终结，而是缓一口气，再次启程。
　　家人，完全沉浸在各自的休闲娱乐当中，他们暂不需要我，也就暂时忘了我。我独自默坐的时候，门外，一直盯着我不转脸的，只有狗。
　　午后，更多的阳光透过一大片彤云，均匀地洒在院中。但也只能算作虚无缥缈的光影，没有热度，空气依然湿冷，不过把我眼前的晦暗照亮了一点。我又心生奇想了。现在是中秋时候，秋阳，还会再有相当猛烈的时候，这些阴雨连绵的日子里，阳光，盛夏，不过是在不绝的秋雨里泅游，在中秋或者稍晚的时候，阳光还将兴高采烈地冒头。将要作别的盛夏，天还会蓝得让人心惊，阳光还会催生疯狂的恋情，红黄的树叶，还会让我心悦诚服地展望或者怀旧。我想要的东西，它们，他们，有些已经是故旧，有些还很年轻。城市，还会被激情填满，还会被信心与勇气填充，我还会回到熟识的人群之中。我会与一个熟识的女孩虚拟一场初恋，我会与另一个女孩山吃海喝一会，以此证明我还年轻，我还在生活的中心。我会宽容一些拘谨得近乎小气的故旧，我会向一些人表示感恩，会向一些人表示忏悔。我还会对一些人说，其实，我很脆弱，也很孤独，我一再关注城市和城里的人们，不过想借此让自己牢牢贴近城市，不要被莫名其妙地甩出去。我需要爱情来医治我千疮百孔的童年，我需要友情来修补我七零八散的青春。
　　而这些，我尚未完全办到，城市，依然显得很空。
　　又何止我一个！中老之际，想要得到幸福晚景的，那是无数的人！大家应该想着相似的事情。我又要祈祷了。天气不要这样多雨，不要这样，把阳光归拢于个别人的庸俗德性和朽腐才情。关起门来背诵阴阳五行还有什么用！这天空需要吹拂世界的风。风中，需要带着更多的爱和虔敬。
　　秋天快过去了，假期也快结束了。远游的人们尚未归来，城市依旧显得很空。
　　我却不急，我要耐心等待。
　　我想，过了秋天，待到重阳，我一定还有机会壮怀激烈，还有机会把酒临风。那时候，我会再次爱上这个城市，也会爱上更多的人。
202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