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

在故乡，方圆几里地，必有一座石山。 起初，石山只是一座平常的山。它用树木、花草掩盖自己，用溪沟、田地遮蔽自己。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包，农人在上面砍柴割草、耕种灌溉了不知多少代，都没发现它的真面目。一天，目光精准的石匠师傅走来，看看山上矮矮的树，零落的草，浅浅的溪沟，稀疏的庄稼，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一座石山。刨开泥土，石头显现出来，真还是座石山！本真就是本真，再怎么掩盖遮蔽，都有真相现身的一天。石山掩盖遮蔽自己的时日，应该是在暗自成长，潜心修炼。目光精准的石匠师傅走来的那一瞬，石山终于长大成材，修成正果。
石山倔犟。初学石工的毛糙小伙，站在石山之上，自以为是地轮起大锤一顿猛砸，想砸出规则的石条，平整的石板，四棱上线的石砖。石山偏不如他的愿，零乱地碎成一地碎石，不堪其用，就是垫路也怕它锋利的边划破了脚。倔犟总显得坚硬，石山仿佛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硬碰硬只能玉石俱焚。师傅说：石山是顺毛驴，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边说边拿出小锤小錾，叮叮铛铛地敲起来。很快，石山的表面现出排列有序的坑，上宽下窄，间距均匀，大小相等。师傅将钢砧稳稳地锲入石坑，对徒弟说：再来！徒弟卯足劲，顺着砸下去。不一会，石山轻轻一哼，裂开身子，一大块规规整整的石头，从石山的母体跌落下来。
石山温顺。老石匠知道石山的性子，石山见不得趾高气扬，专横跋扈。按着性子开采，石山会承受摆布。老石匠清楚石山的纹理，纹理仿佛石山的年轮，是时光留给石山的印痕。顺着纹理錾凿，石山从不倔头犟脑。老石匠默默地看看石山，蹲踞下来，在石山面前放低身段，嘴里哼唱的打石歌，与叮叮铛铛的錾凿声彼此应和，像是喃喃自语，更像是与石山的对话。老石匠一辈子以打石为生，与石山自然有说不完的话。石山的聆听，是他的寄予，也是他的生命。不多时，不几天，石山的母体少了一大块，石山的脚下堆满了规整的石条、石板、石砖。农人抬回家去，各施其用，各安其所。
儿子长大成人，要单立门户，娶妻生子。父母上坡下田时路过石山，望望嶙峋青灰的巨石，商量：今年冬天，请几个石匠师傅来打石头，下地基。只有从石山上开凿下来的坚硬石条，才承受得住土墙、木檩、青瓦，才承载得起屋里绵长的生活、生命、轮回。正屋建好，还要在旁边起偏厦，修猪圈。猪是坏脾性，喜欢乱拱乱啃，乱拉乱撒，土墙经不起它折腾。正好还有用剩的毛石条，用它砌两三轮矮墙，猪就是发情，也拱不垮。人也好，猪也好，都需要石头的坚硬。前者，有自己深邃的追求，希冀子孙绵延，屋基永存。后者，是对他者刻意的防范，期待圈舍坚实，肥猪在栏。
老人无疾而终，更要请石匠师傅。一抔坟茔，是人最后的居所，岂能慢待？家人在村子里安排老人的后事，锣鼓唢呐啼哭响成一片。石匠在石山边忙碌，听着喜丧的热闹，既听惯不惊，亦感慨良多。人在啼哭中降生，自己的啼哭，是一种宣示，也有入世的恐惧。人在啼哭中离去，亲人的啼哭，肯定有痛楚不舍，但更多的却是程式告别。村外那片坟茔里，居住着人们的祖先。富裕人家的，坟头、坟身都是石砌，雕花刻字，寓意深刻。家境贫寒的，再俭省也要砌一个简单的坟头。只有石砌的坟头，才经得起风雨的摧折，抵挡得住岁月的不尽流转，若大海里的航标灯，遥遥地吸引祭者的目光，让他们找到哀思所依，所寄。
还有，砌堡坎、堤堰，修石梯、晒坝……只要需要，人们就会想起石山，走向石山，从石山上予取予求。石条砌就的堡坎、堤堰厚实坚固，只有它才能阻拦欲溃的泥流，承受水流的冲刷；石条修成的石梯、晒坝经久耐用，就是被磨得的錾痕全无，依然能发挥功能。
完整圆润的石山，渐渐有了缺省，渐渐缩小身坯，渐渐被采成一片平地，失去了石的支撑，消隐了山的特征。要不了多久，石山之所会演变成一片良田；村子里的后来人，再也想不起石山的模样，记不得石山给予村子的馈赠。一座石山消失，人们不会有任何的惋惜。人们知道，石匠师傅还会发现另一座石山，来承接消失的石山的使命，人们依然能在另一座石山上取石为用。
石山沉静。它只与石匠交流。石匠用錾、锤、砧在它身上刻画，将它撑裂，它不计较。它知道，紧接着，石匠会将脱离它的那些石块打扮得精致美观，修整成有用之材。它喜欢石匠对它吼出的粗言荤语，形象生动，浓烈似火，充满生活气息。他喜欢石匠在它面前的轻歌曼语，柔软如水，温暖似春，有几千年前的那位情人的眉眼。天生我材须有用，只有石匠识得石山的希冀，只有石匠，才是石山的知音。
石山无言。它俯视从它面前经过的芸芸众生，既看出他们的渺小，又讶异于他们的多能。有时，想起自己的前世今生，经历的烽火烟尘，它陶醉在自己的想象里：觉得自己从古走到今，走了几万几亿年，真不容易；而且还将继续走下去，走过春夏秋冬，走过生生死死，走入亘古，走入永恒。更多的时候，看着自己残破的身躯，消失的领地，它涌起的是挥之不去的惊慌与痛楚：虽然提供石材是自己的义务，也是自己的追求；但按照人类取予的速度，自己的消失只在朝夕，何来亘古，哪有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