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古镇

　　空气中飘散着初恋的气味。那个初恋中的人，经过无数个岁月的风和阳光，就像一株被风吹断的草，在飘飞中，干透了。
　　我总能在满面红光的城市中看到繁华的古镇和古镇的石板街。我会看到一扇扇站得端直的铺板门，门板都是铁锈色的。我想起的古镇总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浓烈的阳光照在那些铺板门上，就像涂着厚厚的一层焦糖。焦糖一样火辣的夕阳，顺着门板的木纹无声地流淌，仿佛无数曾经活在古镇上的人们，把古镇的过往，一遍又一遍，慢慢地讲。
　　晚风不停，风中飘来曼妙的歌声和饭菜的香。
　　太阳落山的样子让我感到悲伤。与我初恋的人，性格倔强。我们热恋过后，她执意追赶夕阳，她要质问夕阳，为何那样疯狂，为何把所有的夏天，暴晒成那种荒凉的模样。她是随风而去的，仿佛乘着一辆飞奔的车，奔赴她的战场。
　　于古镇，于色彩斑斓的城市，与我初恋的人，都不抱任何幻想。因而，她也走得仓惶，像一株断草，在渐去渐远的路上，干透了。
　　丢了古镇以后，我又丢了城市。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到乡村。当我于夜色中回到我居住多年的公寓，我就想到，我再一次丢掉城市了；当我从晨曦中醒来，走出寓所去谋生，我就想到，那个古镇，我真的找不回来了。
　　从起床到入睡这段时间里，我常常想不起，也没有机会想起我是谁，我在哪里，在干什么。唯当轻盈而俊朗的女人突然控制了我的目光，我才感到，时间的网正在拉紧，我已能听到渔夫的开怀大笑。而我苟活其中的水，开始变浑。水族们都在挣扎。那时候，我看见夕阳亮得像要破裂。天空，好像曾经布满血迹，又没有清洗干净，红得惨淡而乏力。那样的天空下，最亮，最温暖的还是古镇，那是我曾经向往的地方。那时候，我对它的向往，就像一个流浪儿向往母亲和故乡。漫天血色的霞光将要褪尽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久违的古镇。鳞次栉比的铺板门，一样的满带着铁锈色，仿佛有千年不熄的洞穴之火在上面跳动。那些铺板门，许久许久都没有打开过了。或者，那些铺面已经多年不曾有什么营生了。但古镇的空气中，除了飘散着的初恋气息，还有曼妙的歌声和饭菜的香。
　　那些唱歌和做饭的人，同古镇一样古老，比城市更加古老。而现在，每当我于幻觉中再见古镇，镇上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在向我诉说同一个悲惨故事：一切都起于一场兵变，所有有钱的老板都被活埋了，钱财珍宝被抢劫一空。那些当兵的又不想自己做买卖挣钱，就把所有的店铺变卖给过路的游商。那些发了大财的当兵的人，就放心地躲进他们自己书写的历史之中。那部历史，刀枪林立，剑戟森严，仿佛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可以随时从纸面上迸出，射杀每一个斜着眼睛阅读历史的人。
　　这种情景太惊险了，它常常在我脑海里出现，我弄不清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我的幻觉，但不论哪一种，我都不想多面对一次。
　　但愿只是一场场怪诞的梦！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继续忍受这些东西的蹂躏，我必须从这种非人的境遇中挣脱出来。我实际上也常常从那种惊心动魄中挣脱出来，我的办法是，赶快听一听最新流行的爱情歌曲，读一些无人问津的奇书或禁书，写一些怪诞奇绝的文字。或者，我也愿意到街上去，看那些轻盈而俊朗的女人。
　　那时候，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平稳下来，我觉得我和这个世界一样可爱可亲，仿佛我和热爱的女人刚从爱的烈火中冷却下来。进而，我就能够确认，我还在这个红光满面的城市中，在一种我从不认识的宏大叙事中，渺小得就像一个不起眼的笔画。男人们的衣装还像古时候那样模棱两可，而女人们的服饰，简直就是百花盛开了。但这百花丛总被韩版服饰抢了风头。
　　我只是过客与看客。我无法知道，为什么那些女人，最想显露最多的，还是她们的双腿。那些女人像一把把锥子一样，刺痛我的眼睛的同时，也刺痛我的灵魂。我无法靠近她们，但我必须永远保持头脑清醒：我最需要的灵魂的依傍者，而不仅仅是一个性感十足的女人。我让自己心平气和，城市就显得很真实，女人们就显得很真实。性，最真实——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幸运地回到了神的怀抱，每个人的灵魂都抵达原乡。
　　所有这些，应该都在我的幻觉之中，都很可爱，但它们依然难以撼动现实。衰老不可怕，可怕的是，性逃遁了。这样的人，他对待城市的态度就像他对待生命的态度，永远记住不要作恶，但说放浪形骸，所剩机会，已经无多。我依然常常想起兵变前的古镇，想起从那里飘起来的曼妙的歌声，还有饭菜的香。
　　我想起古镇，总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这一回，古镇上空的夕阳像血一样红，古镇的土地上在盛传，温暖的日子，真的要来了。祝福的风就从古镇上吹起来：所有的病者都将康复，所有的贫者都将脱困，所有的童稚都将幸福，所有的少年都将快乐，所有的青年都将堕入爱河，所有新生的婴儿都将平安。所有人都将强大而勇敢。兵变的事情，永远不再发生。
　　而我，依然是那个小镇的过客和看客。但我的心，再也不想离开它。我就在古镇上年复一年地游荡，把我初恋的故事，讲给古镇上的人们听。
　　我说我的初恋也曾遭遇过一股风。在风中，我像一片树叶被风吹回到我梦想多年的这个古镇。而我的恋人，像一株草，被风吹断了茎；断茎的叶片随风而去。在阳光和风中，那片叶子应该干透了，又被如火的夕阳点燃。每当我分不清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出现幻觉的时候，我常听见那火燃烧的时候，发出的哔啵之声。
　　关于初恋，一切都化作灰烬了。与我恋爱过的人，应该在天上，看着我，看着古镇，看着古镇上，一波又一波长大以后，开始恋爱的人们。 　　2020-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