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笔记之二十一：荷

荷 低眉 楼下的树影绸缎一样在春天的草地上流动。我站在八层高的楼上，看得恍惚。这流动翻飞的阴影，倒是极像陈老莲笔下的荷，墨色里的光韵，软缎一般涌动。陈老莲说，画荷就是画自己。我也觉得，面荷如同面亲人。 我不知道别人的从前是怎样的。每个人都从不同的地方来。所有的从前都没有可比性。我只知道自己的从前。荷是生长在我童年里的事物。一种与生俱来的存在，同河流一样。荷的美，和所有成年以后结识的美，都不一样。
所有成年以后结识的大花朵，都让我自惭形秽。太过强烈的美，往往将我灼伤。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除了爱，美也是能够伤害我的事物。爱使我疼痛，美使我羞愧。面对强烈的美，就像面对强烈的光线，使人不得不和那些古时候以来一直跟随着我的事物，直面相对。金烈的阳光下我体会到自己的幽暗，清澈的月光里我触摸到自己的裂缝。 “一定有一只蜘蛛，在神龛里忙碌。吐丝，修补，解开被命运打死的结。”并没有谁，能够拥有一只这样的蜘蛛。华美艳丽的事物，不断对此进行着提醒。牡丹、芍药、玫瑰……和完美的大花朵们见面，就跟和八月十六的大月亮见面一样，我被光和美灼伤。而疼痛，则注定会在夜晚的睡梦里发作。
荷花不是这样的。荷的美，绝不具有伤害性，而是饱含了接纳和抚慰。荷花是一个看不见的怀抱，一直张向我在的地方，跟随着我的移动。舒展花瓣容纳，张开莲座承接。这是荷花给予我的安宁和允诺。它是我的老父。
该怎样向你们说出荷花的美呢？我斟酌良久，无法说出。荷花的美，在众目睽睽之下，无需我的说出。我因此而变得寂静起来。在荷的面前，我是空的。这空，不是没有，而是蕴含了无穷的有。荷是一种不需要被任何言辞表白的存在，就像公理。公理是不需要被证明的。荷花也不需要被描述。在公理一样的荷花面前，言辞纷纷掉落。 关于荷，我唯一想要交代的，就是它的香味。荷花的香味，怎么说呢？六月心的大太阳，把荷花魂魄里的味道，晒了出来，荷香吹在脸上，带给我的感觉，就像夏天的风，吹过穿旧的棉布裙裾，扑打脚踝的感觉。一模一样。又轻，又软，像一场，由荷香做出来的梦……
在《诗经》里，荷花象征着爱情。不论是“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还是“彼泽之陂，有蒲与荷”，荷花在荷叶间挺拔傲娇的身姿，都让人触景生情，想起那个在最合适的时间里遇到的正值最好年华的姑娘。到了魏晋南北朝，荷花依然代表着爱情和女心，有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和《江南》为证。这些诗句，是每一个中文系毕业生的耳熟能详，但是没有审美疲劳。乐府民歌就有这样一种奇特的审美功效。而现代的人们，有很多已经忘掉了荷花还曾经为爱情代言过。主要是周敦颐写的《爱莲说》太有名了。《爱莲说》的高洁，覆盖了“莲心彻底红”的羞涩。而且因为周敦颐的原因，很多人恐怕已经选择性地忽视了屈原。在《楚辞》里面，屈原是很乐意以荷花来装饰自己的。周敦颐竟然能把屈原的风头盖过去，这完全是言论管控的结果。《爱莲说》是每一个初中生必须默写的作业。一个人关注的事物是有限的。 关于荷，《尔雅》有一段记载：“荷，芙渠。其茎茄，其叶蕸，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菂，菂中薏。”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荷又叫芙蕖，它各个部位都有自己的特定名字。荷的叶柄叫茄，叶子叫蕸，不膨大而细长的地下茎叫蔤，花叫菡萏，果实叫莲，膨大的地下茎就是可以吃的那个叫藕，果皮内的种子叫菂，莲子中心绿色的胚和胚根，叫薏。懂了吗？古人在荷的身上，费了这么多的思量。可见荷真的是被人类宠溺的一种植物。人只有对自己最喜欢的事物，才会天天把玩审视。谁会没事干，给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事物的零件取一大堆的名字呢？一些人早就成了另一些的黑名单。 荷真的是完美的事物。即使是牡丹这样富丽美艳的花朵，也难逃被构陷的噩运。有时他们喜欢说它爱慕虚荣。可我从没听到有谁说过荷的半句不是。是因为纯粹的幸运，还是源于它本身的谨言慎行亦或宅心仁厚，我已不得而知。在人类这里，荷绝对是恩荣繁盛的。据台湾中国文化大学景观系教授潘富俊的统计，荷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出现三百五十三次荣列第二，在《全唐诗》出现两千零七十一次名列第四，在《宋诗钞》出现五百零四次名列第五，在《元诗选》出现四百八十三次名列第四，在《明诗综》出现三百五十二次名列第四，在《清诗汇》出现一千零九十四次名列第四。
懂了吗？荷是历代中国文人热捧的对象，心尖尖上的人物。前五名，妥妥的学霸，稳扎稳打，长盛不衰，是肯定要进985的。而它的竞争对手松，长得不好，不会开花，是个男生。另一个竞争对手柳，虽然排名靠前，长得也是弱柳扶风，可是私德不好，水性杨花。所以说，荷才是植物界的三好生，人品和智商爆表，才华和颜值并高。这可不是我说的，而是这个姓潘的教授一针一线统计出来的。
朱耷喜欢画枯荷和死鱼眼睛，可能跟他名字里的这个“耷”字有关。盛夏已过，枯荷孤立。池塘里的秋光，发散出一种侘寂的况味。乐观的人，听到了禅韵。迟到的人，看到了惆怅。而荷的好，在于它的无言。荷花早就把自己的人生调成了静音状态。 如果还有出生，我想在荷花里。
此后。如果再有出生，我想一直都是在荷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