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平世界

　　阳光一点都不爽朗，楼梯间里并没有夏天里该有的那种清晰的光影层次。我下楼的时候，感觉自己踩在干枯而僵化的积雨云里。
　　孩子们朝着各个方向奔跑，我想，他们如果都长出翅膀来，我的眼前将是那些孩子们自由飞翔的身影，我的处境一定是置身于中型哺乳动物集群的迷雾里。
　　没有长翅膀，他们没有飞，我的眼前也没有纷飞的身体，这个世界还保持着经久不变的扁平状态，我和他们都算幸运——没有经历种种冒险，大家都认为这样就好——这是习惯，比最长也最无风险的梦更加让人习以为常。
　　楼梯间，楼梯，把空间差别制造出来了。看上去，那是一个很符合人生经验的三维世界，我和许多孩子们好像真的在上下挪移来回穿梭。我们所在的地方好像并不扁平，并且，我们好像都在为生活在一个具有上下四方的立体空间里，而感到自己的生命都具有一定的丰度。
　　其实，这是很严重的错觉。
　　只要我走在楼梯间里，我很清楚，我再也无法欣赏我在一个平面中所呈现出来的扁平的样子——那确乎应该叫做样子，毕竟，在一个平面里，我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只有光影，没有触感。那是一个缺维的世界，我的血肉骨骼，仅仅只是作为构成扁平生命的材料，并没有占据一定的属于自己的立体空间。我的灵魂，以及我所有的想法本有的维度，无法从那个平面上，以垂直于那个平面的方式站立起来，从而无法让我感受到的世界具有立体感。如今，真实的命运状况让人相当失望，我和孩子们，都没有，或者都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即使我实际上置身于三维的楼房，但我的精神境遇依然是扁平的。对我和孩子们来说，构成我们的身体状态和我们所处的环境的依然是两个变量，其一是我们肉体的感觉和欲望，其二是我们认为能够代表我们对周围事物做出反应的情感活动能力。现在，我们缺失的维度是独立的理性和由这种理性所驱动的创造力。
　　当然，这种扁平的处境和存在真相也不是永远的颠扑不破，有时候，它会被一些很意外的事件突然打破，有一些东西会作为临时的第三维突然显现，并把我所在的扁平世界弄出一点立体感来。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的灵魂并没有休眠，更没有离开自己的肉体，它只是一直被压缩在那个死寂的平面世界里——我和孩子们的命运都不能靠自己完全把握，我们是被偏执的教材和僵化的教学牢牢控制了的，没有自己独立的想法，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处境常态；只有很少一些人想到过改变，但想改变的人实在太少太少，力量太薄弱，无法挣脱那个二维平面的压迫力。
　　偶尔，我也有突然进入某一个临时显现的三维世界的时候。那种时候，往往给我当头一棒或醍醐灌顶那样的精神冲击，并让我感到极度惊悚。之后，感觉到一切都处于洞开的奇迹。比如，早就上课了，但楼道里还有一两个打扫卫生的孩子。或者，别的孩子都在教室里上课，但有一两个倒霉蛋被罚站在教室门外，这种激励办法，夏天尚且好说，但若在冬天，我见了，我的心头会猛然抽痛；更或者，有时候，我从楼道里走过，突然，某一扇教室门里飞出一个书包，作业本，课本，各种笔，撒满一地。至于某层楼，某间教室里，传来严厉的苛责声和响亮的鞭笞声，我就有灵魂出窍的感觉，那时候，我眼前的扁平世界突然呈现出立体状态——原来，我的灵魂，我的理性，我的怀疑，我的批判，竟那样成就了我生命的第三维！
　　这些隐痛与惊悚，我无法避免，也不能说。我有过教训的。当我实在无法继续忍受那种抽痛与惊悚的时候，我也发过声的，但最后的结果是，我，反而被暴露于肇事者和受理者共同的逼视之下。从此以后，我不再说什么，而宁可让自己一个人忍受抽痛与惊悚，因为我深知这个扁平世界的顽固和坚硬。我也明白了，一个很坚硬很顽固的平面世界的长期存在，是因为更多人的灵魂早就坍缩到他们扁平的身体里，完全失去了能够支撑起生命第三维的东西，并且，更多人的灵魂早已经化作与血肉骨骼同质的东西，想法被感觉所代替，感觉被本能所代替。
　　另一种情况是，在楼道里，或在楼梯间里，有人向我投来的目光很奇怪，仿佛突然发现我原来是一个很陌生的东西，那种关注的目光，直接深入我的生命内里，呼唤我的灵魂，不要再假装沉睡。我看出来了，再芜杂再纷乱的世界里，单纯而直接的东西依然存在，而那种单纯与直接，曾经是人生中弥足珍贵的东西。那种目光，让我从无边无际的虚假与伪善中看到了真实，看到了坦诚与开放。那是一种有条件的开放，只对足可信赖足可赞赏的人。那种开放，是对追名逐利和趋炎附势的自觉挣脱。那种目光中所含的欣赏与艳羡让我深受鼓舞，同时，我的灵魂就以思考和感恩的方式，从扁平世界里站立起来，让我的生命具有一定的丰度，也即开始具有上下四方等各种概念和实质。在作假成风的时代和地方，我很珍惜我所遇到的真诚目光。当然，那种目光很柔弱，柔弱得就像风中的一株蒲公英，在我有幸见到它美丽的球状花序的瞬间，那个美丽的圆球也便随风而散，美的构思和美的材料一同被吹往四面八方。但我坚信，虽然散了，但它们还在我的世界里，春天再次来临，它们还将勃发。我不会因此感到挫败和失落，相反，我因此会受到极大鼓舞，我相信这个世界不会永远扁平下去，它还有上升到三维世界的可能和机会；更多人的生命，还有具备一定丰度的机会。扁平的统治力会被消解，所有个体生命将为自己的灵魂争取独立自主的权利。人人会重造价值，并为自己支撑起一个清晰可感的立体世界。宇宙黑洞一样的超大平面吞噬了太多的自由灵魂，贬损了太多的独立价值，摧毁了太多的美，扭曲了太多的良善，恶化了太多的爱。但因为还有一些不甘屈就的灵魂一直保留着属于自己的权利，维护着彰显自己的价值，超大的平面世界，总有一天会变成立体的。
　　从那栋楼里出来，走在街上，那种不良情况更为严重，因为，毕竟，对我来说，更多面孔和声音都很陌生。那里有更多与超大平面同质的东西。挣钱，结婚，生儿育女，吃喝玩乐，衰老，生病，死亡，这是平面世界里常态性主题。所有人抗拒岁月侵蚀的种种作为都是千篇一律的——先生存下去。没有更多的人想，为什么活得苟且，为什么病而不治，为什么老而无养。为什么没有更多属于自己的财产家业，为什么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属于自己。为什么都很乖顺，为什么都那么熟练地忍受一切，为什么争不来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保不住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让灵魂有一个物质之外的出路，为什么不能谈论鬼神，为什么不能向往乐土与天堂。为什么不能恨己所恨爱己所爱……
　　为什么至死都不明白，世界就是我，我就是世界！
　　俗语云“好景不长”，但我要说“好景不多”。有些美景，一些人一辈子都见不上，他们想见，但又不敢说想见，更不敢去见一见，因为，毕竟，他们都是扁平的。
　　在城市里，我算什么呢？大不了是一粒微尘。除了我的家人，能够，愿意，多看我一眼的，就是那些感谢我的人，那些赞赏我的人。他们的目光都很柔弱，无法抗衡偌大的城市里暗藏的扁平力量，无法解剖诡异的目光，无法消解冷漠的表情。每一次，当我即将被冷漠的城市表情埋没的时候，是我的家人，赞赏我的人，感谢我的人，及时把我接持，抱紧。我们以爱的方式，用自己的灵魂撑起一个可以活得更好的三维世界。
　　当我再次回到孩子们中间，他们稚嫩且单纯的心灵，在我，简直就是几十颗恒星，在宇宙黑洞一样无情的超大平面之外，他们向我散发着真正的人性光热，为我提供一个可供灵魂自由栖居的立体空间，并以其神圣，保留着立体空间所有美善的原型。
　　我感谢他们。
　　 202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