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

我这一辈子 我这辈子真不容易。苦的，先不说它，先说说幸福的事。我有一个老婆，还有一个女儿，我有一所房子，恭喜我，贷款终于还完了。 九二年我赶上最后一批中专生，他们说毕业包分配，我就去了。四年，我这辈子从没有像这四年那么认真，不敢说拼了命，反正真的是起早贪黑了。等到了功成名就，我的祖国告诉我“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叫我“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我是一个乖孩子，愿做革命的螺丝钉。等我拿着毕业证四处碰壁的时候，他们说“你不是钉子，你是一根葱？”是啊！哪里冒出来的葱？有什么用？去他妈的，我不知道该骂自己还是该骂文凭？ 可骂归骂，骂完了，也不见得会舒服。我最恨的就是：二十年前我在奋斗，二十年后我还在奋斗。我这一辈子都在奋斗中，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最后终于有个地方收留我。煤矿——我曾因你而疯狂。当我面对你，觉得自己是个工人；当我陷落在负的四百米，你就是我的仇人。那些黑咕隆咚的日子，活生生的把我也变成了碳灰，变成了矿坑。真想随着煤一起烧了算了，灰飞烟灭那才好，飘在空气里，飞来飞去。太难了，因为人活着就要去做活着的事。有坐轿的，就得有抬轿的，有烧碳的，就得有挖煤的。自个儿的生活自己去做，我们都是命运的背叛者，所以才会说“人定胜天。”说完了，连个屁也不是。记住吧：人不可能一帆风顺！一帆风顺那不叫人，那叫风景。 真是风景迷人！我该结婚了，连阿Q都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好歹我也读过书，算是个知识分子，礼孝廉仪耻也懂得三分。可是中国的女人，占了半壁江山却没有我的份，总不能去抢吧？婚姻自由极大地壮了她们的胆，挑三拣四的多了，我一个掏碳的，在她们眼里，连垃圾也不是。别人相亲都是美滋滋的，我却提心吊胆，像个特务，生怕露出了马脚，生怕被一命呜呼。殷勤的时候再多，只要一提煤碳二字，立马就嘎屁了。后来，相亲真成了刑场，看别人的脸，都是刽子手的打扮。烧香拜佛还是痛快地给上两刀吧，一刀两断省的活受罪。要是自个儿了断，又没有那个胆，苟延残喘又盼不到明天。求求老天爷扔一个林妹妹，想入非非，连梦里也掉进了桃花林。 哐当！冒顶了，我的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等我醒过来，囫囵的身体已经不全乎了。想想委曲求全，还是撤吧！撤到大千世界能活人的地方去。求爷爷告奶奶，装可怜，装要饭的。郭德纲说过：“高雅不是装出来的，孙子才是装出来的。”终于有人同情，有人施舍，帮着我改头换面，帮我旧貌换新颜。好孩子是要有所作为，好孩子也要光宗耀祖，总不能老待在地底下。那黑咕隆咚的地方，死人才待在那里。还是还阳吧！为此，我来到了人间，站在了阳光下，多么温暖。祖国啊！你没有把我遗忘，你的苦命的儿子，终于如愿以偿。想当年做了革命的螺丝钉，变成了钢，想当年……如果你爱我就把我用在刀刃上，如果你爱我就把我变得亮亮堂堂。 九年了，我在新的岗位上，兢兢业业，成了标兵，做了模范。九年了，我老是这样想，就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为了报答你，我的祖国啊！这辈子我就是你的人。为了感谢你，我的祖国啊！这辈子我只我只为你活。嘴上念着，心里想着，手上做着，为了你，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我也愿意。 终于，有女人瞧得起我了。有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小芳。我恋爱了，尝到了甜蜜的爱情，得到了姑娘的温柔。我心里美滋滋，嘴上甜丝丝。我接她送她，陪她说话，陪她风里雨里，我们手拉手，旁若无人地走……生活啊！你太有意思了。我爱着你，珍惜着你赐给我的每一件东西。 可是可是可是，刺啦一声，梦醒了，天亮了，我的单位倒闭了，我下岗了。姑娘很伤心，哭哭啼啼离我而去。留下来吧！看在你抱我的份上，留下来吧！我们还亲过嘴呢。我撕心裂肺的呼喊，只能变成袅袅回音，回音传来，又变成了绵绵无尽的叹息。等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我只能说一声：“随她去吧！爱一个人并不希望得到她，只希望她幸福。”你听听，连我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真真真真，真是伟的太大了。 但我还得活着，活着就要生活。老天爷生下这么多的人，总得给他一条活路，给他一口饭吃。吃好吃坏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有一样，不能饿死。老天爷不会无缘无故让谁去死，老天爷啊！你说是不是？ 只是我又被打回原形，什么也不是。从前是个农民，祖国还给我分了几亩地，我苦读圣贤书，把自己变成了知识分子，做了几年工人，祖国需要我，给我发一份薪水，我骄傲啊！自己成了祖国的人，风光体面，还有点飘飘然。等摔下来的时候，还真应了那句话，“爬得越高，摔得越疼”，我呀！已经粉身碎骨了。 可鼻子还在呼吸，心脏还想接着跳下去。闯呗！无头苍蝇就是我的偶像，过街老鼠就是我的朋友。我要杀出一条血路，我要杀身成仁。活着不易，想活好，更不易。摆过地摊，被城管追的屁滚尿流；当过装卸工人，大太阳晒的我累成了狗；他们都说做生意来钱快，我的小祖宗！赔的我找不到北。算了，我就是个下贱的命，吃糠咽菜的主，找个地方把这满身的委屈，牢骚，死不认命的血流干流净。运气好的话，换几个铜板，这一顿，先垫垫肚子再说，下一顿，喝西北风。人啊！千万别叫冤，越叫越冤。把嘴闭上，把胳膊抡圆了，铆足了劲，这样你才有明天。 说到明天，还得娶妻生子。喜欢的，看不上的，不喜欢的，也不跟我。咱不管了，只要有个辫子，都是好女人。沉寂了几年的爱重新澎湃。我们没有浪漫，没有口是心非的缠绵，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租一个房子，买一张床，你还别说，只要有女人，再破烂的地方也会变得像模像样。我最幸福的就是，推开门，花格子的床单上，坐着我的女人。这辈子值了，听她的话，为她辛苦为她忙。奋斗吧！以前为了祖国，一事无成，现在为了家！都别骂我，先让我自私一下。我这个家来的真不容易，来的真难得。等我安顿好了，咱再爱国吧！ 然后什么都干，想到两张嘴要吃饭，想到晚上搂着她，就什么也不怕了。天南海北去闯吧！投机倒把去赚吧！求求你，原谅我吧！有些钱我也赚得不那么地道。看在我老婆的份上，看在我掏了五年碳，钻了五年的矿坑，变成了黑不溜秋的男人；原谅我吧！看在我下岗失业，变成了天不收地不管的人。终于小日子有了起色，一切就像老婆的肚子，发展壮大了。为了祖国的下一代，勤劳勇敢吧！买房买地吧！她要有一个好的环境，有一个幸福美好的生活。只不过坚壁清野，新房里除了床，什么都没有，整整两年，我们都是站着吃饭。说起过日子，只有女人最拿手，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那时候，我的女人曾经用一百块钱生活了一个月。可怜吧！我们的家慢慢的丰富了，电视机越来越大，灯也越来越亮。但妻子还是舍不得，直到现在，浑身上下穿的都是地摊上的货，她可能习惯了，这是我的悲哀。 不过她给我生的女儿很漂亮，做妈妈的优点，全在她身上。并且很听话，好像知道了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按时起床，按时睡觉，按时做功课，学校非常好。 每到夜幕降临，我就想，在这个城市的一角，有我的落脚之地。有一个女人在厨房里忙活着，油烟四起；有一个小姑娘正在客厅里，一边写作业，一边等爸爸。我归心似箭，带着一天的疲惫，也带着一天忙碌得来的欢喜。“吃饭吧！”我的女人总这样轻轻的说。“爸爸，累不累。”我的女儿也常常这样问我。 这就是我活了半辈子的事，苦的太多，却也苦中有乐。我感叹人间，繁华经过了每一天。留给我寂寞的，空虚的，也是实实在在的生活。静下来的时候，我常常问自己：人这一辈子究竟能做多大的事？我想这可能是没有结论的，因为我们还活着，以后的事还很难说。不过人世对每个人都一样，只是那些潜在的能量需要有激发他们的土壤，那些异想天开也需要有刺激他们的阳光。就像路遥在他的小说《人生》开篇所写的那样：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那么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因此我又想起电视剧《康熙王朝》里的一个片段，就是孝庄去世的时候。老太婆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对老天爷说话，对自己说话；继而对历史，对过去的亲人，仇人；对后世的子孙，对千万里江山。她说的慷慨激昂，有留恋，有寄托，有哀思，也有不舍。试想她的一生，一个女流之辈，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是惊天地泣鬼神了。我想一个人如果这辈子能做自己想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骂自己想骂的人，那真是痛快。等到了我们离开的那一天，也会有欣慰的时候。当大日临近，我能否也像孝庄太后那样语重心长地做一次与世长辞前的呐喊？能否快意人生，泯灭恩仇？能否对得起活了这几十年的岁月，拿来交给后世子孙作为祭祀我的资本？能否在列祖列宗面前勇敢地摆出我的灵位？以至于香火缭绕，每年清明又得到他们劳苦功高的回报？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做他们的祖宗？我，到底能不能？ 看看自己的现状，我差得远了。我还需要继续努力，继续奋斗。这是我的苦，也是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