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墙
2021-12-23叙事散文rsjby
一堵土墙矗在我的眼前。土墙苍老破败。烟熏火燎的浓墨重彩,被风吹日晒成依稀可辨的远山近水;雨水冲刷留下的印痕,愈高愈阔,越低越淡,渐渐隐于墙脚;岁月摧折的裂纹,小孩刀棍刻画的笔迹,老鼠进出的破洞,随处可见。仿佛生活困顿的耄耋老者的脸,堆满皱折……
一堵土墙矗在我的眼前。 土墙苍老破败。烟熏火燎的浓墨重彩,被风吹日晒成依稀可辨的远山近水;雨水冲刷留下的印痕,愈高愈阔,越低越淡,渐渐隐于墙脚;岁月摧折的裂纹,小孩刀棍刻画的笔迹,老鼠进出的破洞,随处可见。仿佛生活困顿的耄耋老者的脸,堆满皱折,沧桑。但既经苦难,又已耄耋,自然早就勘透了富贵与贫穷、幸福与痛楚、生离与死别,漠然木然的脸上,显现出“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达观。
窗眼依然,窗棂无迹。迷瞪瞪圆睁的眼睛,是讶异于人烟渐少,还是惊诧于世道变迁?我曾在窗台的木板下藏过一张中华烟壳,神神秘秘以为完全是我个人的绝密,结果却是父母兄弟姊妹甚至邻里皆知。不知哪一天被别人悄悄取走,再没见过它的踪影。小山村只这一张中华烟壳,就是拿走了,也不敢让其见天日,只能私下把玩:暗黑的夜里,一个只见其身难见其面的小孩蜷在被子里,借着油灯昏黄的光晕,正津津有味地摩挲着那张本属于我的中华烟壳。
木门消失,门洞还在。狗窦大张的阔嘴,吞蚀了不知多少春花秋月,夏暑冬寒。门边隐约可见我画的圆圆太阳,弯弯月亮:太阳低矮,月亮高远。太阳从不远的东山冒出,离我很近很近,所以总是热切温暖。月亮高悬在遥遥的夜空,离我很远很远,自然显得冰凉冷艳。太阳下,月亮下,有起伏的山岭连绵的树林,有盛开的鲜花茂盛的草丛,有溪流潺潺的小溪池水幽幽的堰塘,有在院坝里打架的鸡在堰塘里叼螺的鸭……还有一幢低矮的土墙瓦屋。 土墙东头、西头,有与土墙相连的石基。东西两道石基,又连着与土墙相对的南向石基。土墙本四合,土墙上有木架,木架上有檩桷,檩桷上有青瓦。但青瓦荡然,檩桷消失,木架灰飞,四合的土墙也只北面这一堵支撑着残破的身躯,向我昭示这里曾有一幢低矮的土墙瓦屋:我的家。
土墙冬暖夏凉。一尺来厚的土墙,抵挡得住凛冽凌厉的北风,厚可及膝的冬雪;料峭春寒,梅雨秋霖,都拿厚实的土墙没办法。土墙仿佛父亲厚实的胸脯,替我们遮风挡雨,蔽寒生暖。我们躲在土墙后的柴灶边,享受柴火和别无他店的家的温暖。土墙与石基相连,石基与大地相连,泥土的润湿悄然渗入土墙。溽热的夏日,我们脱掉上衣,将背脊贴在墙上,股股凉意,悠悠而来,浸透身躯。沐浴在这样的清凉里,比泡在被太阳晒得差不多要沸腾的堰塘里,不知要舒服多少。土墙仿佛母亲夏夜摇起的蒲扇,扇起缕缕微风,替我们逐蚊蚋,驱暑热。我们三兄弟,每人都有固定的觅凉处;认真搜寻,还看得到背脊常贴的地方,墙面光滑得油亮油亮的。土墙不只能觅凉,还可以挠痒。每到背脊深处手指无法抵达的地方骚痒难耐的时候,我们就抵在土墙上蹭。既光洁又毛糙的土墙,伸出它成千上万根细微的手指,反复挠过背脊的痒处,将我们推入微熏慢醉之境,沉溺而不愿醒。
土墙外的院坝边,父亲栽种着一圏玫瑰,权当院墙。暮春初夏,玫瑰花开得特别艳。夜雨初停的早晨,母亲端着筲箕去摘玫瑰。我们跟在母亲的身后,抢那些刚刚打开花瓣的玫瑰。大红的玫瑰鲜艳欲滴,雨滴如珍珠在花瓣上滚来滚去,欲停又动,欲坠还留。母亲将摘回的玫瑰洗净、剪碎,用白糖腌着,过年时做汤圆芯子。玫瑰的清香经年不消,一口咬破汤圆,香气溢满嘴巴,弥漫在土墙瓦屋里。玫瑰年年应时开放,将它的鲜红映上土墙。土墙眼见着一茬茬玫瑰叶绿叶败,花开花落,把自己的庄重赋予到玫瑰的生命中。我们几兄弟姊妹,吃着土墙外院坝边玫瑰腌成的汤圆芯子,一年一年,长高长大。
土墙和土墙向我昭示的那幢土墙瓦房,是隐藏在我生命最幽深处的灯,一直都在,却不显山露水,看似不紧要,却刻骨铭心。爬上又陡又长的石梯,看到土墙瓦房,再累也释然。站在遥远山梁的岩石上,看到土墙瓦房,心便有了归宿。离家再远,想起土墙瓦房,满脑子便是生动温馨的生活场景。时间过去很久很久,想起土墙瓦房,却还是满满的不舍与依恋。
天色渐暗,夜正来临。我徘徊在土墙前,久久不愿离去。山沉稳,树安静,四野阒寂。恍惚里,我们兄弟姊妹的嬉戏声,顽皮过头父亲严厉的喝斥声,晚饭上桌母亲亲昵的呼唤声,还有邻家孩童的喧嚣声,鸡鸭的叽叽嘎嘎声,牛羊的哞哞咩咩声……一齐涌来,此起彼伏,将我拉回过往的时日。苍老破败的土墙,突然五彩缤纷,溢光流彩,令我目眩眼晕,不知其所。
我知道,土墙经不起继续的风吹日晒雨淋,它很快就会失去筋骨,委顿于地,重新融入它的来处:大地。但我也明白,土墙和土墙向我昭示的那幢土墙瓦房,会一直坚强地矗着,矗立在我的生命里,只要一想起,就鲜活生动,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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