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者

少时读庄子的《逍遥游》，特别羡慕其中的列子，心想，什么时候，也能像这位仁兄一样，御风而行，该有多好！我所在的这家瑞士公司里有许多狂热的摩托车爱好者，每到初秋季节，人事部的钟柏林便会牵头组织大家一日游。这一次，我邀请老公和我一道参加。老公经常随我一道参加公司组织的远足活动，跟钟柏林早已熟识，便欣然接受了邀请。我们拥有一辆四缸雅马哈大型摩托车，只是偶尔自己骑车出游，这是第一次参加如此大型活动。资深“风行者”尼克早早将路线图发给大家，这次的摩托车之旅将总计耗时7小时，行程340公里。
这一天，阳光灿烂，却并不逼人。可以说是个绝佳的摩托车出游好天气。一大早，摩托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入公司后门广场，车手摘下头盔互相打招呼。最后到达的一个以极酷的甩尾将摩托车停在大家面前。摘下头盔后笑着亮相。小伙子模样清秀，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穿着白色真皮骑装，镶着黑边，头盔也是相当摩登，上面安装着小小的摄像头，钟柏林颇为骄傲地介绍，这是我的小儿子哈利，他是专业摩托车赛手，今天过来与大家同乐。
出发。尼克一声令下，戴头盔，上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开了出去。前后距离拉开至少两三百米，第一辆车已经成了小小的一点。二十几辆摩托车渐渐自动分成两三个小组。钟柏林、茜茜、我老公和我为一组殿后。像列子一样，御风而行。掠过草地河流森林村庄田野。树木房屋匆匆忙忙地向后退去。除了摩托车的轰鸣声，全世界集体安静。头脑放空，心随着速度飞扬，我们在清风中享受着难以言说的自由的乐趣。
风驰电掣地开了一个半小时，经过苏黎世州的小镇许滕（Hütten），席尔伯格（Silbrugg），在梅特门施泰滕（Mettmenstetten）镇的路边饭店暂歇。摩托车在饭店一侧的巷子一字排开，颇为壮观。经常一同远足的武力站在自己的摩托车旁边，他的摩托车是五十年代的老式样，个头不大，深蓝色，见到我打量的目光，他对我笑道，“这车开起来轻便，速度也不慢”。阳光洒在餐馆的露台上。风行者们各自点了茶及咖啡。钟柏林买了一大袋羊角面包分发。这是瑞士特色早餐，吃了中茶，休息停当，并没有谁发号施令，大家已各自起身穿衣戴帽，慢慢收拾好，一个接一个将车子开了出去。
老公车子开得很稳，并不像年轻人一般不停地左弯右斜，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晕车太严重，他习惯了我的节奏。我觉得这样平稳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安心地欣赏周围的风景。丹顶鹤在树顶做窝，雄鹰在头顶翱翔，鸥鸟在草地上逡巡，寻找虫子吃。红木装饰白墙尖顶的农舍以迅即不及掩耳的速度从余光中闪过。
一个钟头后，众人在卢塞恩州的沃尔胡森（Wolhusen）小镇停下歇息。尽管老公开的相当稳，我仍然开始有了晕车感。阳光直射在头顶上，令人目眩。我找个阴凉地儿坐下，闭上眼睛。分散在周围的不高不低的聊天声令人心安。大约10分钟后，我坐回老公对面，笑着对他说，这帮人真够酷的，简直有点玩命的架势。老公笑，出游嘛，怎么开心怎么来。我说，还是应该注意安全。老公点头。
去年公司一下子有两个摩托车手出事。一个是项目组负责人，才四十岁，两个孩子的父亲，骑着摩托车出门就再也没回来。还有一个跟我一个办公室，摩托车翻倒压断了一条腿，后来安装了假肢。当然人不能因噎废食，摩托车事故每年都会发生，却阻挡不了摩托车爱好者们的热情。
一个小时后，我们在伯尔尼州的因内特基而兴（Innerekirchen）小镇邮局饭店用午餐。这是进入苏斯滕关隘前的最后一个落脚点。这座旅游小镇因阿尔峡谷，赖兴巴赫瀑布和巴伦伯格瑞士民俗露天博物馆出名。镇中有五家酒店和四个露营地，三家季节性营业餐馆。邮局饭店位于山路边，方便停车，适合全副摩托车装备的人们休憩用餐。广场上横竖搭着数排长条桌，上方拉着篷布，人坐在阴影里免去暴晒。我们这个车队占用了大部分地盘。点着地道的本地特色佳肴。鹿肉、牛排、色拉、披萨意面，两个年轻人点了汉堡包和满满一大盘炸薯条。我一向吃的少，起身到周围散步。
邮局前面的广场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摩托车。大的小的，旧的新的，红的绿的蓝的黑的，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款式的摩托车，真是大开眼界。两名白胡子摩托车手正在戴手套，身边停着墨绿色大摩托车，两边各挂了一个行李箱，大约是长途旅行者。两人同样高大，身材精瘦，不经意间流露出与摩托车颇为相融的野性。注意到我的视线，抬头笑笑，跨上车，随着引擎的咆哮声，摩托车眨眼间消失在山路转角。
广场上恢复了空旷寂静。只听见轻微的刀叉声和交谈声。邮局饭店也提供客房，门厅里摆放着各种待售纪念品，大多印有瑞士国旗。列车从正门对面的铁轨隆隆驶过。广场旁边便是通往苏斯滕关隘的山路。
苏斯滕关隘是我们这次摩托车之旅的精彩华章。此关隘连接乌里州和伯尔尼州，海拔高度2259米，建于1939至1945年间，因景色秀美，有着无数凶险的弯道，只在六到十月开放，是摩托车爱好者们冒险的天堂。摩托飞驰，工作的压力和日常的琐碎全部被抛诸脑后。耳边只听见摩托车有力的突突声，如同心跳。云翳岩壁隧洞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们扑来。山谷间白雾浮动，隐隐约约闪过的古老村落仿若一个个遗落人间的仙境。山坡上的草地如同起伏的绒毯一直铺展到天际尽头。摩托车飞速驶过这段长达四十五公里的悬崖峭壁之路，掠过高远的蓝天、连绵起伏的山峦以及幽幽深谷，绝美的景色令人禁不住屏息静气。我们的身心跟着带有魔力的机车随风飘浮，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分不清是风乘我，还是我乘风。在绿水青山间，我们果真幻化成了御风而行的风行者！
安全驶出苏斯藤关隘，到达克劳斯隘口。举目远望，艳阳下，天空朗阔，山峦起伏，山谷幽深，视野无穷无尽，心胸顿觉无比开阔。正站在隘口赏景，一辆摩托车轻盈地驶来，骑在车上的身影犹如一条蓝色的海豚灵活地在众人间穿梭，笑声传来。他穿着蓝白色皮质骑装，蓝色头盔，蓝色手套，骑着一辆并不庞大的蓝色机车，显得潇洒而飘逸。正是布鲁诺。这个瑞意混血儿，长着一张英俊迷人的面孔，一双深邃的眸子总是带着笑意。他跟我一个办公室，刚到公司的时候在我旁边的座位工作了一段时间，为人绅士周到。却因为热爱摩托车胜过妻子而离了婚。他看到喜欢的摩托车就出手，一个不小心，家里车库停了十辆，今天骑出来的是其中较小的一辆。
我正准备提议拍集体照，几个年轻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跨上车出发了。布鲁诺笑意盈盈地骑在最后压阵。一辆辆摩托车在曲曲折折的盘山路拉开，青山绿水随着劲风拂面而来。布鲁诺看上去不慌不忙，始终跟在我们后面。看着前前后后疾驶的摩托车，我的头脑里兀然冒出一个名词“追风人”。
最后一站是摩托老爷车咖啡博物馆。博物馆的主人是斯蒂文·弗勒先生。他15岁开始在一家高级经典车行学徒，有幸接触高档轿车和重型摩托车。很快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台摩托车。他自豪的说，那个时候没有互联网，寻找旧摩托车也不费事，只要到人家的车库或农场的后面转转，不难发现废弃的印第安人、哈雷和诺顿。
学徒期结束后，斯蒂文于1975年在施维茨州的图根镇，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创立了机车美容店。第二年与妻子海蒂结婚，生育了两儿两女。很快，他们的机车复原与美容技术在业内小有名气，很多摩托老爷车在他的手中焕然一新。十年后，公司搬到了苏黎世州的本肯镇。斯蒂文特别自豪的是，他的两个儿子也跟他一样热爱机车。2012年，他将公司正式交给两个儿子经营，此时公司已经相当规范，拥有车身修理、喷涂和汽车内饰车间。
“无所事事”的斯蒂文·弗勒与妻子来到格拉鲁斯州林塔尔镇，盘下了通往克劳森帕斯山口路边的一家物流仓库，改造成了如今的摩托老爷车咖啡博物馆。成为所有喜欢摩托车的志同道合者聊天的聚会地。
斯蒂文参加过数次摩托车职业赛，在这个圈子里颇有名气，经常有人给他提供旧摩托车信息。这里展览的摩托车是他购买复原后的个人收藏品。他的展品从门外开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架汽动自行车。军绿色，小小的马达装在两个脚踏板之间。据说这是过去的邮递员使用的交通工具。颇具奇思妙想。另一辆摆放在车架上的大摩托，轮子上布满了钉子，为冰上摩托赛专用。车队的人见到斯蒂文如同见了老朋友般打着招呼，自行在门外找张椅子坐下，点了咖啡和糕点。这些人大多参观过这里的摩托展。我问是否有人愿意陪同，布鲁诺站起身，随我走进博物馆，一边走，一边详细地给我做介绍。
吧台的一边停着一辆七十年代出产的，风冷8气门的本田500大型摩托车，时速达每小时185公里。黑色车身，草绿色油箱，散发着别样的魅惑。吧台的另外一边则是世界上最早的摩托车制造商之一萨克斯，这是早期的轻便摩托车，形状类似于如今流行的电动自行车，通过马达驱动链条，墨绿色的车身闪闪发光，看样子随时准备出发。接着出现的是英国的凯旋摩托车，八十年代的单气缸摩托，天蓝色油箱，黑色白边的座垫，完整如新。又是一辆黑色大型的英国品牌诺顿，车头如漂亮的海蚌。铃木，宝马并驾齐驱。瑞士三十年代产的佛斯特，形状特别，车架较低。凯旋似乎偏爱天蓝色，这架摩托车除了车座之外整体天蓝色。经过诺顿750指挥官，落入眼帘的是并排三辆瑞士军用摩托车，土黄色，唯油箱是瑞士红。骚包的意大利摩托车大多是鲜红色，贝内力牌摩托车除车座外，红的格外招人眼球。已经停产的英国老牌子A.J.S.，与众不同的设计令其曾赢得上百个世界纪录。德国产的标准牌摩托，坚固耐用。二十年代后期，DKW是世界上最大的摩托车制造商，所生产的第一台摩托车取名为小奇迹（Das Kleine Wunder），所使用的发动机是1919年制造的一款二冲程玩具引擎，名为Des Knaben Wunsch，即“男孩的愿望”改造而来。邂逅数台不同年代不分国界的传奇哈雷，这个经常出现在浪漫小说中的美国高级摩托车品牌，黑色的流线型车身，鲨鱼般坚韧且霸气。展厅内的数十辆摩托老爷车，好像被时光凝固，在午后温润的阳光下闪着不朽的光泽。
众人就此告别各自向着家的方向驶去。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员工穿着红色骑装，与他红色的大摩托相印成趣。他拍拍车座，笑道，“这车跟了我四十年，已经不摩登啦！它就象我的孩子一样，跟我骨血相连。“ 我的老公笑着问他高寿，他说，“今年已经七十四啦！” 他的大摩托看起来十分舒适，犹如行走的沙发。他戴上头盔，发动了车子，离弦的箭一般稳稳地射了出去。挺直的背脊不输二三十岁的青年。
摩托车以无与伦比的魔力和魅惑，将一众爱好者聚集到一起。我们是快乐的风行者。我们为自由，阳光，野生动植物，好奇心，挑战和欢笑而骑行。我们在大自然中挥洒精力，在清风中恣意张扬，在轰鸣声中完善生命，在速度中享受终极自由。那时只觉通体澄澈，表里如一，心神凝聚，骨肉融化，天地合一。敏锐、振奋、洒脱、释放、力量、野性、原始、不羁、冒险、开放、激情燃烧！最终抵达机车与人融为一体的无上境界。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瞬间，有如浪漫而隐秘的爱情，纯真又复杂，内在且感性、美妙而原始。柔软的甜蜜感觉与绵长的动感时刻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