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到荼蘼

　　这个春天，太像一双因为关爱才变得强硬的手。一些弱不禁风的，一些荒诞不经的，都被这手无情地掐断。
　　关爱，无情，极不和谐，很难搭配；但也要搭配起来；也许是表达的贫乏，也许真的需要。这种对立，暂时无解。
　　在风一样吹来吹去的人群里，居然还有人像面对老师的小学生，或者像偶然路遇早就悦然于心的男孩子的小姑娘。她的坦诚与直率，让春天吃惊。
　　但也许上一个秋天并无严酷的风霜，广场边高大的梧桐，街道边魁梧的香樟，它们的叶子，那时候了，仍都是碧绿的；那时候常常有很好的阳光，偶遇的人们身边，常常飞过蜜蜂或金龟子。
　　也许是窄窄的巷子和窄窄的人行道落了太多的雨水，有些湿滑，有些地方相当泥泞；行走起来需要慢一些，以免鞋子和裤脚溅上泥星子；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边走边交谈的人们，居然以不变的距离和同样的姿势，简直就像在跳探戈一样，在街上躲闪腾挪，避让一些水坑！
　　那一次，并肩行走了很久。但也许，只是同路行走了几分钟；话说了很多，温暖，坦荡，纯净，共同成就的记忆，不想超越时空都不行。还有更多未及言说的，应该留在了各自的心中，也留在那个秋天的绵雨和凉风中。
　　好梦都是让人大失所望的。好的经历，留给未来的，常常是伤感和隐隐的疼痛。
　　又要老话重提了，初恋，曾经就是那样的。
　　多雨的秋天终于留下了一些遗憾，也留下一些失望。那一场交谈太短暂，那种沉醉的感觉，消失得太快，尚未来得及细细回味，恍恍惚惚，又到绿肥红瘦的日子。
　　青春年代的影像一直清晰，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它磨去，仿佛是命中注定，它们是用来折磨人心的。这有些残忍。
　　仿佛终成习惯，总能想起过去了的许多个白天与黑夜，它们居然都跟上一个秋天产生了关联。并肩行走之后，再看自己和别人，原来，当初都很可爱，但到后来，没有一个不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浑浊；变着变着，人人都像在丛林中熟练捕食的动物。
　　其实，小城并不渺小。常常不见。有时候又是匆匆一面，然后长时间彼此走失；即便心潮难平疑问太多，又不习惯找一些勉为其难的理由取得联系，那些充满焦灼感的日子，让人深感无奈的。
　　好像只有到春天里去撞撞运气，就漫无目标地走出去。
　　走过的每一条街巷，都没有见到那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影子。想见的人仿佛本在梦中，而自己，更像在梦外。
　　这世上平凡而单纯的东西真是太多了，阳光，风，水，土壤，日子，以及恋人的心思。它们的单纯都是永远青翠的，不像老成世故的人，很快就能丧失最平安最单纯，也是最可贵的东西——当然一直记得，面相俊美心念良善言语温存的人，曾经责怪容易伤感的人，把一些话说得太悲观太残酷。但事实，总要让大家看见，唯独人这种动物不能坚守自己最好的；人会把真诚交付与虚荣，会把雅致交付与鄙陋，会让可憎从可爱中破土而出，会让可鄙从可敬中破茧飞出，会让奸诈从坦诚里，像硝芒一样，无可阻拦地析出。
　　秋天里，最让人意乱情迷的日子很短暂，计划好的时间，又总是被接连不断的俗务所切割，所淹没。当再次想起那个又像小学生，又像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一样的人，这个春天的行脚已经很远，花事已到荼蘼，布谷鸟已经叫到疲惫，怀孕的燕子，正忙着衔泥。
　　鼓起十二分勇气，询问归期。
　　答曰：没有归期。
　　我说，你又不在楚天疫区，你也不是王孙——你胡不归？
　　原来，要结婚了！
　　如其所言，无归期，指的是，她这一生，少女生涯从此要永远结束了。其中，最让她不舍的，是从前和现在的自由无羁。有些畏惧，因为尚在接受工作单位种种清规戒律的同时，又要接受家庭生活的种种禁锢了。从此以后，恐再没有交知心朋友这么回事，而知心的异性朋友，更不可能。从此以后，也不好随心所欲四处游荡，不好再夜不归宿，但其实宿在闺蜜家中。从此以后，也不敢斗胆再玩失踪，不好对朋友们付出更多的时间和心境，甚至，从前那么多的朋友，恐怕也要失去很多。
　　我听明白了，临近结婚这件事，给她的心里提前竖起一堵无形的高墙，她的自由世界将被更多无形的东西无情束缚。
　　我才想起，无论男女，同样的人生过程，何尝不是遭遇了同等的失落与忧虑。这个春天的灾变，曾经让我恐惧过、悲观过，现在看来，所有的恐惧和悲观远远不及突然发现的此种束缚与拘禁给人带来的惊悚——当初，我怎么没有想过这些呢？我这位朋友，那么年轻，竟能想得如此深远，我真有些自惭形秽了。
　　我已经被击倒，是被再次击倒！人生如梦，原来并非指整个过程，它竟可以限定在简单一念之于思虑未及！
　　论初恋，人生一片花海；论婚姻，灵魂披枷带锁——她是这么想的吗？她尚未经历婚后生活，又何以见得？
　　她应该是一个能够先知的女神。
　　她说，其实她早就回到了这个城市，一直在筹备婚礼。不久以后的婚庆，应该是她与自由时代的告别礼，也是与自己单纯直率狂放天性的告别礼！
　　没有涅槃也就算了，难道反而要永远赎罪不行！
　　不好意思，对这个既像小学生，又像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的人，她的种种人生隐忧，我只能表示沉默。
　　我想，她终究会长大的，她也终究会老成世故的，届时，也许她会如现在的我，不敢面对，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如此浪漫过。只是，算我在内，长大的结果，无一不是走向少年时代性情和愿景的反面罢了。
　　又有一个人，将要走过无数人走过的路；一路风景，从未改变，越走越苍凉，越走越空阔，直到发现自己渺小到简直不如一粒微尘。
　　不能永远自由无羁，这是很遗憾的，但却是人生命运的真实图景。这一生总有一个束手就擒的时刻，那一刻，很悲壮的，我这位朋友，她竟那么清楚地感觉到了。
　　必然经历的，不安慰。悲壮事件全程的知情者，他们对必然的悲壮所表现出来的最好的作为，应该是沉默。
　　上一个秋天，是那样美妙地开始的，这个春天，就这样凄美地结束了。
　　我突然想起，啼血的杜鹃，它的倾诉，何以终于演变成了凄美的歌唱！
　　时光不再，这一句已经能够说明生命遭遇的种种不幸，又何独独哀悼逝去更快的青春呢？又何害怕后面的人生，终将被长路一样的生活无限期折磨以及无休止裹缠？
　　即便如此，也要为自己的青春献祭了。
　　花到荼蘼。我想，我倒是应该鼓起勇气，应该比我的朋友更有年轻的心态，更应该接着笑闹几场！
　　如有可能，我将坚持笑闹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毕竟，花到荼蘼，后面的日子，终将风起云涌，如火如荼。 　　202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