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 一
你没有答应我整整三十年了。 三十年物换星移，三十年弹指一挥间，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仿佛你刚刚出了一趟远门，正风尘仆仆地归来。父亲，你还能再答应我一声吗？还能再让我看见你从愁眉苦脸的笑容里，为我挤出一丝柔情。 都说时光可以冲淡一切，可我越是到了你的年纪，越是想念你，从身体的衰老和疲倦中体会出你当年的辛苦。在那些断断续续的回忆里，想起艰难的过去。父亲，孩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你，千言万语积在我的内心，让我对着这茫茫时空嘶哑地喊你一声：“父亲”。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如果你能活过来，像从前那样，我们一起劳动，一起说话，一起回家。我一定认真听你的话，在你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里，把所有的疼爱，寄托，开心，烦恼，全都记下来。父亲，我想你只有淡淡的回忆，冷空气又把想你变成了雨。三十年了，我是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留在我心里全是这点滴的回忆。就像天上的星星，模糊又清晰，朦胧又迷离。待我想要寻觅时，它又像梦一样消失。 你到底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不回家？ 父亲你是真的死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从人间抹去。抹去的这样彻底，在活着的世界里，竟然无处寻觅。好像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好像你也从来没有来过人世。你成了一个谜，成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又真实存在的空气。我哭你，唤你，在时光中搜寻痛苦的回忆。那回忆袭来让我疼痛难忍，让我疼，不敢出声，让我痛，不敢泪流。让我想你小心翼翼，让我想你哭天唤地。我怕那初升的太阳火红的光芒，它让活人欢喜，却把你留在那永世的黑暗里，让我永不能见你。 春天的风吹得百媚柔情，世界都在苏醒，只有你默不作声。三十年了，你已经折磨我三十年了，三十年后，可能还会这样折磨。为什么？要让我为你活得这样痛苦？ 有时我真的恨你。如果还有机会让我报复你，我一定不再做你的儿子，因为这思念太久，孤独太苦。这世上流浪的人多了，携老扶幼也比我幸福；这世上的悲伤的人多了，再大的悲伤也没有我这样痛苦。我没有你，我不能随心所欲地喊一声：父亲；我没有你，我不能像他们那样享受团圆的乐趣。父亲啊！我只能把你压在心里，把“父亲”这两个字变成一个陌生的形容词。过年了，万家团圆我只能给你烧纸；清明了，春雨纷纷，我只能默默流泪。我羡慕那些长寿的人，他们尽心尽责地给儿女们家的温馨，给子孙后代团圆的幸福。而我们只能阴阳两隔，点起模糊的记忆把思念燃烧在灰飞烟灭里。 眼巴巴地看着时光从我身边飞去，而我又无能为力。我看不到你，只能去羡慕他们那活着的大欢喜，轮到自己只能孤苦伶仃的把这孤苦的光阴一天一天地过下去。父亲，我不相信，我的命里就这样凄惨？我不相信，没有你，天真的不会再蓝？我不相信，这人间对我就这样伤感？我不相信，还有什么不幸，还有什么凄惨？来吧！绝望到来没有预言，冷酷的世界就真的不会光辉灿烂。
二
父亲生于民国，奶奶死于难产。好像父亲天生就是个灾难，好像他也不应该来到这个人间。他悲惨地连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除了他的祭日，他竟然不给我多留一点美好的回忆。让我想起来无能为力，索性就把他的祭日也当成他的生日，一起还给他吧。农历8月20，是你的祭日，父亲啊！你就收下我的另一个礼物，我哭你的时候也祝你生日快乐！
三十年了，你都收到了吗？在哭你的同时，我送给你的祝福。你是舒服，只苦了我，不知道是烧纸还是唱生日歌？不知道是陪你笑还是独自一个人哭？三十年了，我每年都这样，把这一天只留给咱们父子俩。管他世界繁华，管他人间沧桑，管他天晴天阴，刮风下雨。我哭痛快了，我笑高兴了，我才能站起来，走到明天去。 有时候说我苦，其实你比我更苦。爷爷养不活你，只好把你送给了别人，你小小的年纪便尝遍了人间的苦楚。听第二个奶奶说，抱你回来就当是一只小猫小狗，完全没想到还能把你养活。四五十年代，那正是苦难的年月，我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你忍住这人世的悲伤，顽强地活下来了。 但你的命是卑贱的，苦难让你背上了一个难听的名声：野种。我恨这世界，恨那些道德无知的人。邪恶渗进了他们的骨子里，生长出这非人的灵魂。没有同情，没有善良，内心卑鄙，手段邪恶。可你就这样不幸，偏偏夹在他们当中。穷，可以奋斗，苦，可以拼命，但歧视却把人逼上了绝路，把人逼疯。 可父亲没有，善良让他对待每一个人。他学会了木匠，瓦工，学会了各种手艺。村里的家具都是你做的，谁家盖房都少不了你的帮忙。这家盖完，那一家又等着你，你忙活了一天又一天，劳累了一年又一年。善良的人记你的功德，但昧良心的人还在辱骂你，叫你杂种。父亲，我就不知道你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好心肠？我就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忍耐那么久？你低着头默默承受，该帮忙还是帮忙，该伸手还是伸手。活人睡在你盖的房子里，死人躺在你做的棺材里，他们都在享你的福啊！可他们又有几个记住你，念你的好？这冰冷的世界对你的善良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父亲啊！我替你叫屈，替你不平，我恨他们。当我来到这个世上，懂得了知恩图报，懂得了与人为善，可我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对你？其中有一个本家，在族姓里也算是个自家人，她疯子似的老娘死了，正值三伏盛夏，尸体一天也不能耽误。你叫来朋友帮忙给她打一副棺材，说好了，你是自家人，帮忙出力，分文不取，但你的朋友是外姓人，别人的辛苦总要有点报酬。三天三夜，讲好了工钱五块钱，区区五块钱啊！可是等你把棺材给他们做好，他们却翻脸不认人。不愿意给钱，竟然还对你大打出手。这丧德的人啊！可怜我还在为他们的疯子老娘穿白戴孝，可怜我足足给她磕了三天三夜的头。现在想来对我也是一种耻辱，我竟然这样的小人当了一回孝子，流了一堆眼泪。 可你还是忍，还是让着他们。这家人又要翻新房子，死皮赖脸地又来找你求你，你是太善良了，竟然成全了小人。我不明白，是你软弱还是无能？是你就是被人欺负的命？直到几十年后我才理解了你，那寄人篱下的痛苦，那委曲求全的命。谁叫你远离家乡？谁叫你身上的背着那一张皮？那丧德的人叫你：杂种。 让骂你的人烂嘴，让害你的人烂心，让他们今生在你绝命的阴影下，活得胆战心惊。
三
六七十年代，正是你的青春。你想去参军，可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你又不放心。多少次，我一直在想，要是你当年到了部队，凭你的身体，一定也能混出个人模人样来。可是，命运没有如果，你在村里依然忍受着折磨。你入了党，公社调你去参加工作，被大队书记扣下了，推荐表上就是不给你盖章，因为他的儿子要去，他不能把名额白白的给了你。 所有人都在压制你，谁都想来欺负你，归根结底就是你的出身，你是一个外姓人。凡是一切关你前途的好事都被他们遏制住了，甚至连你木匠的手艺也被当成了资本主义尾巴。他们堵在门口，你辛苦做的家具被没收，你做的棺材被砸烂，你被抓去劳改，批斗。这世界啊！苦了我的父亲，不知道你吃了多少苦，不知道你受了多少罪。穷死，饿死，你越惨，他们越显得高兴；你越低头，他们越逞能。得了势，就是叫你永不翻身。 以至于我后来一直到现在的岁月，我都觉得这个世界的冷酷，心里滴着血，却还要唱赞美的歌。我也想去爱呀！可心里的苦难，叫我跟他们划清了界限，因为有无形的帽子也扣在了我的头上，他们的嘲笑传给了小人的后代，你的不幸也传给我，我又成了他们眼中的杂种。苦难的命运又落到我身上，在我整个的童年里，过着跟你一样的生活。 然而你却顽强地活着，在苦难的日子里给了我一个幸福的家。我感谢你，在你父爱的关怀下我没有受一点委屈。你叫我有志气，叫我出人头地，叫我做人一定要端端正正，不要昧良心。“刘秀十二走南阳”这是你说给我最多的话。我知道你的心思是寄希望于我，寄希望有一天，我能离开那个村子，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你的苦留给你一个人受，你不想连累我，还有你心里的遗憾，那些遗憾你希望我替你去完成。 父亲啊！我辜负了你，总是把自己活得懒散，放纵，活得自暴自弃，有时甚至还有绝望。我对不起你啊！直到今天也没有给你光宗耀祖。 我辱没了你对我的寄托，没有给你争气。我依然低着头，低三下四又在他们的嘲弄里活了半辈子。 你不要怪我好吗？你不要怪你的儿子？在没有你的岁月里，我觉得做人没意思；在没有父亲叫的时候，我是越来越放肆。我完全就是一个逆子，我想跟世界反了去。我祭奠你，哭你的时候，父亲啊！那眼泪也是对你的一种侮辱。你听到了，我不知道你会有多难受？ 可我还是想你啊！因为我是你的儿子，因为我曾经在你的爱护下活得那么幸福。我想起你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我想起你辛辛苦苦；只为了能让我活得幸福；我想起你出门在外下苦出力，流血流汗钱只为了这个家能过上好日子；我想起你忍气吞声只盼望着有一天我能有出息。父亲啊！你赶着牛，犁完了地，你汗流浃背；你辛辛苦苦一天一天打下的家具；父亲啊！你走街串巷，卖力气，陪笑脸；你忍着侮辱，是因为你心里想着你的儿子，有一天能活得顶天立地，活得有志气。 有一天他会让你苦尽甘来，让他的父亲也能跟别人一样，受到尊重。父亲啊！我今天哭你才知道自己有多蠢；我今天给你过生日才知道自己有多浑；今天当着这清明的日月，我跪在你的坟头，我才知道那失去的光阴再也追不回；我哭完了，我才知道那消失的岁月全是我的悔恨。父亲！我现在愚蠢地把这些眼泪给你，我不知道是用来安慰你还是安慰我自己？ 你不知道那遗憾在我的生命里，只能让我做这个不孝子孙跪在你的坟前，给你丢人现眼；你不知道那痛苦在我的生活里，只能让我人不人鬼不鬼给你磕头，让你死不瞑目。让你死了还在因我受别人的侮辱，我是罪人啊！父亲！
四
1990年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时间。三十年前那个中秋，阴雨绵绵。谁也不知道你的生命就要到此为止？谁也不知道我就要失去父亲？天色黄昏，世界从此静止了。 哭吧！那雨里躺着的是你；哭吧！这人的命怎么会死的这么容易？哭吧！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你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我分离？哭吧！我也从没想过生离死别之时，你竟是伤痕累累的身体？天在下雨，我在哭泣，从此，我再也没有父亲。从此只剩下我孤零零的除了我还有一个孤零零的母亲。我哭你也哭这个世界，我哭你也哭母亲。这人间对你为何如此残忍？这世界对我们为何如此绝情？你善良也没有得到回报？你好心也没有得到同情？有的人还在看你的笑话，把侮辱和嘲笑撒在了你的坟头。 都说九泉有灵，但愿你能看清这个人世，什么是人，什么是鬼？都说生死轮回，但愿你还能和我重逢延续我们父子之情。父亲啊！哪怕你成了幽灵你要再来这人间走一走；哪怕你成了鬼魂我也要你在这人间留一留。因为你的儿子承担不起失去你的痛苦，他瘦弱的肩膀扛不起这天大的责任。还有那个人，你的儿子的母亲，你的妻子。没有你，她比自己死了还难受。父亲啊！你回来吧！用你的身体为我们挡一挡风雨，用你的爱为我们撞开一条生路。 几十年了，我盼啊！想啊！望啊！望眼欲穿也不见你的影踪；几十年了，我叫啊！唤啊！喊啊！喊破喉咙你也不来答应。你真的不管我们了吗？叫我们受这世上的罪？你真的不要我们了吗？叫我们流下屈辱的泪水。几十年来越流越多，几十年来越流越痛；几十年来流成了血，几十年来流成了血也没有流尽。因为人间还是那样沧桑，世界还是那样不幸，因为善良还是那样单薄，善良的人还是得不到善良的同情。 父亲！在我一次一次跌倒，一次一次风雨飘摇。我抬起头，想起你叫我自强不息；我直起腰，才知道人只能活在自己的骨头里。是男儿就要不低头，不乞讨，不泪流。是男儿就要向天大喊一声，不认命，不认输，不怕苦。感谢你啊！我的父亲，你把一个男人血气方刚的精神全给我了，让我像你一样面对苦难的时候，微笑着面对生活。 父亲啊！我又想起几十年前的你，想起你我就止住了眼泪。逆境可以让人消亡，逆境也可以让人重生。我感谢你，留在我骨子里的东西，是坚强叫我活得像人一样。 三十年了，总感觉你没有死。你留下的土地我还在种；你吃过的粮食我还在吃；你用过的家具我还在用；你住过的房子我还在住。我还在你走的路上走，那天，那地，那山，那水，那晨晨昏昏告诉我，我的家就在前头。父亲啊！那家里还有你说话的声音；那炕头还有你坐过的痕迹；你吃饭的姿势还留在屋子里；那门窗上还有你留下的手印。院子里，你种的树还在，它已经遮天蔽日，现在呼吸着你呼吸过的空气。父亲啊！有时总觉得很幸运，我一抬头又好像看见你，正风尘仆仆地向家里走来。 现在，你能感觉到我吗？我的眼泪是热的，血是红的，我说出的每一句话多像你的语气。你知道吗？现在我已经顶天立地，在这片土地上活出了你想要的样子。你叫我出人头地，我做到了；你叫我活得有骨气，我也做到了；我已经离开那片土地，生活在另一个城市里；我已经有儿有女，也跟你一样做了父亲。 今天我借清明，告慰你的亡魂，让你泉下有知，你的儿子终于挺起了胸膛再也不受别人的欺辱；你的儿子终于出人头地，再也不被下贱的他们乱喊一声：杂种。我已经活得像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活得威风，活得志气，活得顶天立地。 父亲啊！我今天祭奠你，是不能忘了你；我哭你，是希望你瞑目！我永远不能忘记那苦难的日子，就像你不能忘记我们母子。让你牵挂着从生到死，让你死也死不瞑目。 父亲啊！你叮嘱的后事我一定做到，你的死总有一天也要讨回一个公道。因为我头顶上是天，因为我天天立在人间。他们叫我是人，这人的名字我不能白叫；他们叫我粘上血，我就把血嚼碎了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