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是一道重生门

　　小城的春天来得太迟，但小城终于苏醒过来，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好像一长串日子都丢失了，再次吹起来的风，仿佛接续了去年四月的风。仿佛那风曾在一场重病里昏迷不醒。病愈，是病去如抽丝，就像漫长的春寒，迟滞，凝噎，但终究还是去了。仿佛一切曾于上一个四月里一齐停顿，如今又到四月，从前停顿下来的，现在重新启动。街上，越来越多的人，仿佛全都睡眼惺忪。
　　好多人不记得今年早春的梅树结朵，也不记得檇李开花。没见过白玉兰紫玉兰树上，硕大的花朵，好像对远方千百逝者表示沉痛哀悼，静静伫立在春天的冷风之中。没见过早樱，也没见过晚樱，但看到了一树树樱叶，樱叶肥大，叶丛密不透风，太像上一个四月里的！四月的风又吹起来的时候，久别重逢的人们，倒是看见了那么多的槐树，树冠已然丰满，槐叶那个翠绿，仿佛是将要打开通向夏天的一扇扇门。
　　从脑海里呈现出净白的，到底是去年的槐花，还是今年的槐花呢？这次疏离与重逢，简直就像一部史诗，仿佛又有一个英雄，把备受惊惧的人们，带出失去了自由与欢乐的埃及！
　　这个春天太漫长。但好像又在一夜之间，山色变浓，山木葱茏，看上去真的太像劫后重生。山上，确也出现过花开雪白与粉红的野桃和野杏，而如今，它们应该都长出累累的青果了；今年，却很少有人看见过它们闹春的样子；喜欢春天登山，看山林返青的人们，这个春天没有成行，不知他们如何倾诉心中的感伤与隐痛。
　　小城，以及小城南北的大山，它们的面容，从没有在人们的视线里暗淡过。但在这个春天，曾经暗淡如埋没于早春的沙尘。好多人都感到大家是久别重逢。每条街巷都是风拂尘埃再现旧容。似是而非的，是古老的鸡鸣和新颖的鸟声；确定无疑的，鸡鸣来自远古，鸟声来自未来，因为，有些鸟是新来的。一些面庞和一些言语声，真的有些想不起来了。就努力复原，就努力重现。但终究隔着一个禁足而空寂的春天，所有的回忆都没有坚持到这个春天响起尾声——又见面了，仿佛隔了许多年。
　　春天的这场病，让久别重逢的人们都感到陌生；原来，微信毕竟只是微信，小城，才是大家真正需要的那个实实在在的小城。也感到安慰，毕竟，终于重逢，而春天的这场重病，在并没有染病的人们，不过一场虚惊。却也是非同小可的一场虚惊！所有令人惊惧的消息，都好像是真的病痛，让所有人的灵魂和身体，一并颤动。
　　一些回来了，还有一些正在回来。我曾默默祝祷，但愿但愿，一切还像以前那样风风火火欣欣向荣，地摊还是总有雇主的地摊，商城还是人流如织的商城；美丽还是从前的美丽，年轻还是从前的年轻。焦虑还是从前的焦虑，并不增加一分；自在还是从前的自在，并无一丝减损。
　　残破的春天无法弥补，突如其来的夏天，已在眼前。冬眠的苏醒了，南去的北归了，枯萎的萌发了；水獭都露出水面了，燕子们的新巢都筑好了，蚊蚋都成群结队了。久别重逢的人们，应该笑对新的日子了。
　　仿佛真的是从“复活节”那天复活的，重现生机的小城，让我小有激动。在家里坐不住了，我总是频频出门去看，去听，我想得到我最希望得到的各路消息。
　　我听到晚辈们发来的微信语音说，无所掩饰也无所顾忌的年轻人，开始在啤酒广场，与渐渐卸去难色的业主，笑笑闹闹，相守到凌晨。我听到了烧烤摊主们的消息，他们每夜都能卖完所有的菜品；午夜时分，沉醉而兴奋的年轻人还在陆续赶来光顾，摊主再三道歉之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消失到灿烂的城市灯火之中。我还听一些菜农说，每天清晨，他们都能顺利批发完所有的蔬菜；我见过，又是那些赶早摆摊的菜商们，把最鲜美的生活滋味，提供给小城里重启生活的人们。我也看见过，小城里两个零工待雇点上，那些待雇的人很快都有了主顾；他们集体站立待雇的街头，很快属于又一波摆地摊的人。我天天都看见，清一色的农村老人环卫工，他们把领承的街道清扫工作很快完成，坐在街边休息时，脸上露出很有成就感的表情。四月了，我看见那几个流浪汉，又开始在街上游走；这个漫长的春天，这个病弱的春天，真是难为他们了！小区院子里，收废品的人，拉着超长的板车又来了；还像从前那样，他发出的叫喊声，响亮而有节制……
　　这就好，我希望的，就是这个小城，尽快退去病后的倦容。
　　即便只是虚惊一场，我却相信，未来的生活，定要呈现我们现在无法看到的图景。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强大，还是弱小；无论融入天下，还是自守家门……自这个春天以后，灾变带来的启示将会很多，要做的事情将会更多，我们将面对一个全新的地球村。更多的人将继续成长，将真正学会分清是非与善恶，将学会明辨事实的本末；更多人将会懂得，站在人类的立场，应该具备人类共同的感情。更多的人将会明白，我们应该抱持友善与悲悯，而不是无视他人的苦难，也不是夸大自己的幸运，不是用国界圈出非正常的人性，更不是为壑与邻。我们相信，命运让我们承受一场惊惧与哀痛之后，命运也会为我们打开一扇幸福之门。春天还将来临，但这个春天里人性的种种不幸，我们应该将它作为永远的教训。
　　这个病弱的春天，我常想起自晋而宋的一位诗人，他叫谢灵运。他的《登池上楼》一诗，太适合度过这个春天劫难的人们。“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从前熟悉的世界，竟会变得陌生，陌生得让人心惊！
　　但也变得更加新颖。
　　有没有一睁眼就到了来世的感觉？有没有一种虚幻，原来，活着这件事，有时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或者说，简直就像梦，梦里梦外，到底哪个才是真！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重生了！亲人们，朋友们，以及素味平生的所有人！
　　四月，阳光不再冷酷，风也不再残忍。虽然无花可赏，但在这个春天，我们终于认真拥抱了一回自己的生命，我们终于安静地面对了自己的心。这个春天就要过去的时候，它为我们，呈现一道重生门。 　　202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