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笔记之十八：婆婆纳

婆婆纳 低眉 小时候，我们都对婆婆纳怀着杀戮之心。它是猪特别爱吃的猪草。挎着小竹篮在春天的田野上溜达，我们是小小的坏蛋。一心一意只想把它挑回家，剁给猪吃。它有小指甲盖大小的叶子，矮矮地贴着地面，叶片上有细绒毛。把小锹从根部挖下去，它的根系，便呈现在我们面前。白白的，细细的，线一样结成一团，繁杂得很。使劲抖落根系上粘连的湿土，把它扔在篮子里。 挖，这个带着杀意的动作，在一个孩童的心里生起的，竟不是怜悯，而是小小的欣喜。家里的大人，往往还会当着外人的面，对我们进行夸赞。说我们懂事，勤力，灵泛。我们甚至都不喊婆婆纳名字的，而直接叫它猪草。就像我们有时候对猪，也懒得喊它一声猪，而直接叫它肉。这是为什么呢？无非是由于生物们天性里的怕死和自私的立场罢了。养猪的农夫，怎能体会到猪草的疼痛。
要从养猪的农夫变成骑马看田畴的小吏，要不做农夫很多年，要远离切身的生存和利益，才能慢慢地觉察到猪草的美。体谅它物，感同身受，生出怜惜，情感一事，必是脱离了物欲的羁绊，在高处才有的东西。这世上一切的艺术和美，恐怕都是这样产生的吧？量子纠缠，这是发生在远处的事。靠得太近，只会产生搏斗。 不做挑猪草的小童很多年。我才慢慢地觉察到婆婆纳，它也是美的。矮矮地在地上匍匐，蜂蝶嘤嘤的春天开出了四瓣的小花，蓝得格外纯情。一瓣瓣张开的小脸，迎向太阳，像有什么心愿需要达成的样子。花瓣上线一样的蓝色脉络，使它看起来有一点点小风情。星星一样缀在草地上，花蕊也是有的，只是太小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铺在地上的小花朵，像蓝色的云，和清纯的梦。 有时候，我会觉得它们这样齐心合力，是在喊春天。嘴巴和耳朵都紧贴大地的心脏，用蓝色的调子呼喊着春天的到来。又像是细细的喉咙在歌唱，唱出蓝色的声音。会忧郁的，从来都是被宠坏了的大花朵。婆婆纳是一种神气的小野草，它的字典里，没有忧郁这两个字。只要能够开出一星半点的小花，就会欢欣鼓舞，神采奕奕。在正午的阳光下，这么认真，这么纯粹，这么蓝。春天这么好，它们很高兴。
我们这边的人，把外婆都叫成婆婆。小时候我问过爸爸，这草为什么要和婆婆有关呢？我爸爸回答说，因为它的根，又多又乱，像老婆婆纳的鞋底。老婆婆纳的鞋底？是又多又乱的吗？小小的我，便闭起自己的眼睛，想象一个老眼昏花的婆婆，抖索着纳出来的鞋底。那针脚，纠结着，乱成一团，绝没有我妈妈扎的鞋底齐正漂亮，果然是又丑又杂的，像婆婆纳的根。
但从那以后，我还是对这个草有了亲近。就因为它名字里的“婆婆”二字，觉得它是一种慈祥的草。再看到它时，觉得它圆圆的小叶片，好像我婆婆的脸，微微地笑着。 明显时代是在进步的。古人眼里的野菜，其实是今人眼里的猪草。古人的待遇，竟然和我们的猪差不多。但是不能把猪和古人划上等号。万一你们给我扣上欺师灭祖的帽子怎么办？
“婆婆纳，生田野中。苗塌地生，叶最小，如小面花黡儿。状类初生菊花芽叶，又团边微花，如云头样。味甜。采苗叶煠熟，水浸淘尽，油盐调食。”难得在古人的书里看到婆婆纳的身影，这是《救荒本草》里关于婆婆纳的句子。短句，肉肉的，一咏三叹的节奏，真好！全是实词，绝不像今人的句子，一大堆虚词。
我喜欢“塌地生”这三个字。塌，古人把它用作状语，实在是妙。塌地生，这个词组，比之今人“矮矮地贴着地面生长”，有意味得多。婆婆纳就是“塌”在地上的。
还喜欢“又团边微花，如云头样”这个句子。这句子，我玩味好半天，有婴童吸果冻的快乐。一开始认为是写叶子，又怀疑是写花，圆边细花。但感觉语气不对，花似乎也不像祥云。后终于领悟，作者不依不饶，依旧是在写叶。婆婆纳的叶子，叶边圆又带微微花纹，重重叠叠，圆边细纹，如同祥云朵朵。写出这等工笔细描的如珠妙语，真是一个妙人！
我唯独不能理解的是“如小面花黡儿”。黡，痣的意思。“小面花黡儿”，是说婆婆纳的叶片，有点像小脸上的花痣吗？确实它的叶子是有点痣的感觉。小脸上的美人痣，虽小，但夺目，一见难忘，格外楚楚动人！
真的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呀。把婆婆纳的叶子，比喻成痣，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还有人这样比喻的，真是佩服极了。怎么想得到的？以前我看到张爱玲拿吊吊灰比喻自己的心情，觉得了不起。现在我觉得这个作者比张爱玲更加有情趣。
如果周作人还在，把这段话用民国腔调说出来，会是什么样子？可惜他来的时候我不在，我在的时候他已走。
婆婆纳并不“味甜”，而是有一些苦涩。但是作用不少，不仅可以祛风除湿，还可以壮腰。吃法就是，要用热水焯一下，凉拌或者炒菜，还可以煮粥或者做汤。什么时候，我们来吃婆婆纳，好吗？凉拌肯定不好吃，就做汤吧。让它像芫荽一样，漂在汤上。有一点那个意思，就行了。
很多的草，都有许多别的名字。婆婆纳有没有别的名字呢？如果有的话，它在别处，又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