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草启示录

兰花草启示录 坐在车上路过一处园林，转着头看，植入云空的树木，红光照彻梢头，没来得及真切谋面，转瞬消失。意识到这瞬间的一瞥与仓皇，像祈愿升起又熄灭。那惊心动魄的光，像火狐狸的尾巴闪过。
“美丽之物，使它收留我。”我低廻的声音说给自己。
此刻的光与那时的光，悄然汇合。我站在走廊一头，眼睛突然被一道油亮的光所俘获，我看见细长花草叶子，在半明半暗的空间里，安静地张开着，绿叶边是白色的。
那是兰花草靠着半开窗子，静默如初。
穿着厚厚棉衣，有点儿笨拙。冬天过去了大半，最冷时刻尚末到来。一剠而过的翅膀或者行动者的影子，在窗外毗邻一条小路之处。而沉默在身体里，像细长的兰花草的影子，在明暗之间浮动着，又仿佛隐喻了失踪于现实的人事，在一种美的唤醒里，像一个人没有实现的诺言。比如出远门没有回来的人，说好了一起走，半途走散了的人，他们都是一个个的影子，总是有许多没有实现的内容，被风吹散了……
在那个缺口处，我想到胡适先生的《希望》，他把兰花从山中带回家，植于园中，希望它早点开花。而在兰花草的传说中，那是一对姐妹花，一株被人移走，另一株感到了悲伤，之后它们在另一种环境下，有了奇遇。姐妹之爱，得以复原。
每一个人大概都遭遇过兰花草隐喻的希望、分离与团圆。而它们在我经历过的世事之后，留下的却是聚散离合的人间，归于一片空荡，仿佛生命燃烧过，留下一片灰烬。
某一天，在这儿看大雾，灰色颗粒状物体遮挡了世界，一切都化入迷雾中，那像极了夜间我烧过的残稿，火焰吞噬一张纸，像把一个美丽的故事毁灭掉。过去的故事是残缺的，无法叙述。在那张纸的中心，时间是奔跑的车轮，碾压过一场事故，毁灭了男人心中的女人，留下一场迷雾。
一只鸟从雾气包围的丛林中飞出来，惊惶之声，尖锐地刺入人的心扉。——我从过去隐遁，类似于死亡之后的，一种重生。——事实上，那幢逃离了的蜗居十年的房子，工厂，因此肢解了的生活，变成了此刻惊心动魄知觉的来源。隐形的时间把人推到远离过去的一条岸上，但身体里还残存着，那些永远不肯离去的声息。
兰花叶的绿是深重的，却不失灵巧。色彩里，蕴含了一个人眼睛里的童话。那其实是一种冥想，而又如此真切：多年前，院门外，荒寂而无人足迹的小路两边，长满了兰花草。它们偏于一隅，遗世独立。很多时候，我在那样的夜晚，等待六点时刻，小城某处悬挂着一口大钟，那一刻准时发出六声鸣响。我就是从那响声里，确认我与时间的同时存在。
在身后，钟声敲打出一片灰烬。闪烁出的星火，照亮兰花草丛，两只蝴蝶飞出来。我醒悟而惊讶，为什么不是一只，而是两只呢？哦，那飞过去又飞过来的蝴蝶，一只是真实的，另一只却是虚拟的。一只真实的蝴蝶，来自我的灵魂。我便觉得，比起人，兰花草更让人愿意靠近。简单纯粹的视觉之物，以生机之美，唤醒知觉，那么亲切，自然，又像生存的启示录，知悉生的喜悦，滋生爱与死的沦陷。我与物在暗处交流，溪水流过内心，仿佛一万株植物，从泥土里抬起头来。
它们的呼吸在身体里回旋，一双暗处的眼睛看向我。那儿，原生的草、泥土与空间的光亮，神性的光辉，彼此照耀。我伸出手，触摸到兰花草细长的叶片。一瞬间，凉意袭击过来，感触到的反差，有一种异样的入浸感，像传说中的那个姑娘，在火星炸燃时，跳到的心坎里来，灼伤到我。
那个静默之处，水花绚烂，光影闪动。我忽然想到，一个人跌入到时间的深谷之中，那种无限遥远的回响，令人哀伤。“那个被人移植走的兰花，终究还是姐妹重逢了，而人间的离散，却是无法再重逢了。但我的内心却在问：兰花草走了多久？能够像黎明的阳光回到大地上？”
我身体温热，血液在血管里流淌，那或者就是人潜行于世的动力吧。
我忽然想到，每一种植物，都是生命之火，以原始的魔力，通过身体，让我们着迷于世事。一种隐秘的气息在身体周围散布，我竟然灵敏地嗅到了它们。眼前的兰花草越发水灵了，好看极了。这让我有了一种惊诧般的喜爱。
——我觉得兰花草适宜于这温度，这凉意——它未必感知到凉——它保持着自在的生态。它细长，却不柔弱，简单而不单调。它的物语，正是一种自在自足的存在言说，它隐于暗处，被莹火虫的光包围着，共同生辉。其实，那一刻，它像一堵挡住过去的墙，我安于被它囚禁于一种延伸开来的想象中。
它引领一种久违的声音，沿着某个神秘的渠道找到我。它的左边是我的过去，右边是我的未来。从兰花草的身体上，浮现出来的内容，让人从身体到灵魂产生沉醉般的悸动。我因此看到一种潜在身体内部的创造力。这种动力潜伏在意识之中，让我看到时间之外的一个世界。
一种植物创造出来的独立世界，也是一个言说的迷人之境。走进去，遇到陌生而又熟悉的自己。在纯粹的事物面前，人会自省，并有原罪感。那是怀了一种渴念或者一种景仰吧。就像世上的男人，在一种神秘的境遇暗示下，他与她的沉沦与升腾。
不管如何说，兰花草是永恒沉默的。待我离开那个窗子，隔空之处，以话语的方式去遇见兰花草，那是一个人对这世界的独白。它其实在我内心，映照出人与人之间的踞离生成，仿佛一种原罪，我们需尽力对这世界示好，以爱和奉献。
在个人史页上，一张张定格的影像，就是我的变形文字，我在书写属于我的过去时代。可以确定的是，没有它们，就没有一个人的精神在场。无论如何兰花草及所延伸的空间之物，它们身上映现出来的影子，对于我，都是人世的一种礼物。
当我沉默在世界某处，像火花熄灭，而它却一直亮在心里的方式，拥有永恒的言说意义。就像在具实的熄灭和虚似的闪亮之间，一颗巨大的兰花草，悬置于天空，像一道彩虹，制造出心灵的幻觉之谜。
2019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