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夜里走过

我从夜里走过 一生难免会犯错，就像人有时候会走夜路。担心害怕，这是避免不了的事。人这辈子，不经过一次危险，怎么会知道黑夜深处的孤单？不跌倒磨难，怎么会知道爬起来的辛酸？我庆幸我都一一尝过了，并且深有体会。在我年轻的时候，有过那么几回，我也犯了愚蠢的错误。现在回过头来才明白，可当时的自己竟是那样糊涂。幸好！我改过了，一路走来，终于走进了光明的世界里，变成了人。 如果算时间也可能有二十多年了，那时年龄尚小，处世不深，受不了气，并且还有点满不在乎。但毕竟是个孩子，真生了气，独处在人少僻静的地方还是心有余悸。更别说夜里了，黑乎乎的好像总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身后躲着，窥探着自己，伺机下手。要说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背后不长眼睛，一旦有事总是防不胜防。尤其在黑灯瞎火，那些爱算计别人的人总是躲在暗处，用什么箭瞄着你，趁你不注意，就要了你的命。我在那一夜之前就深知道这一点，所以从不在暗处走。即使有，我也是边走边喊，那声音很大，足可以吓倒他。 然而那一夜非走不可，我为了某事已经生了很大的气，憋在心里，并且带着故意，一定要到夜里去闯一闯，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总是跟我过不去。 那是一个秋夜，月黑风高，风刮的很猛，树枝都被它刮疼了，发出呜呜的哭声。我觉得正和我意，阴风怒吼，鬼啊怪啊！你们都一起来吧！ 旷野里很静，除了黑什么也指望不上。那时庄稼已经收割完毕，空旷的土地上没有一点遮挡。我一个人走着，越往深处越开始胡思乱想，没有声音，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混乱不堪。那些蛐蛐，野鸡虫鸣，平日里乱七八糟的声音，这会儿倒一点也没有了。我就觉得奇怪，只要天气晴朗，月光普照，这些小东西都是活泼的，万声齐鸣简直成了变奏曲。但那样的夜好像也并不需要它们，它们完全是在献殷勤，巴结着夜，虫声伴着蛙鸣，蛐蛐奏出和声，我都替它们害臊了。 然而那一夜却风声鹤唳，它们也好像吓着了，躲出了人间。又或者藏在某一处，四处打探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想提心吊胆是难免的，要不怎么会悄无声息？我就急急的走着，那风也呼呼的吹着，似乎要拦住我，在我惊慌失措的同时，得到那些幽灵的赞赏，然后一起向我发难，提出它们谋划已久的阴谋诡计，谋害我。 我后背一阵一阵发凉，感觉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真恨不得背后马上长出了一双眼睛，跟它们对视，看看到底能把我怎么样？但阴谋还是占了上风，我又怎么能是它们的对手？真恨不得把这一身的皮肉脱了去，连那些紧张兮兮的汗毛一起扔掉，这样我的恐惧没有立脚之地，它们的迫害也绝不会得逞，岂不壮哉！ 我的喊声更大了，在空旷的原野上，我都觉得自己在鬼哭狼嚎了。但我没有停歇，因为不远处有一片乱坟岗，即使是在白天，那里也是死气沉沉，更何况是夜深人静。风吹更猛了，配合我的喊声，似乎又更胜一筹。我真不想再往前走了，可是回村只有这一条路，总不能站在这里等天亮吧？我清了清嗓子想把风声压下去，另外让风再给那些恶鬼带个话，告诉它们我是一个勇敢的人，浑身是胆，提醒它们我是一个不害怕的人，早有防备。听听，我的声音多大，要是吓害怕了就别出来害人。 我终于还是往前走，想着家就在前头，穿过乱坟岗就是我的人间。我走的很快，风驰电掣一般。接近了，乱坟岗越来越接近了。我甚至已经看见依稀的坟茔，模糊耸立的墓碑，在风的怒号下似乎有一个正在慢慢打开，磷光闪烁，从漆黑的洞穴里走出一个骷髅来。这让我很快便想到了死去的人，它们的丑陋，呼风唤雨的伎俩。我可能就要被剜心，吸去骨血来补足它们缺失的阳气。那样我就灰飞烟灭变成跟它们一样的厉鬼，从此为害人间。 但我很快又想到了我的亲人，想到了死去的他们，这会儿也正躺在地底下，也许已经跟这些鬼魂做了朋友，也许正在阴曹地府为我申冤报仇。警告他们，这是自己人。想到这里，我便有点心安理得了。我也是鬼的亲人，妖魔的朋友，他们总不至于害我，并且对我还有深深的情爱，那这样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的亲人是一定保护我，这阴曹地府是他们的家，那也就是我的家，我到了他们家里也就是主人了，这样那些鬼怪岂不对我唯命是从。想到此，我背部的凉意减少了许多，那些竖起的汗毛这会儿全躺下了。 我从看见它，接近它，走过它，它们没有一点变化，全都是我在自己吓自己。期间倒有几声洪亮的响，仔细听来，也是自己的回音。颤颤巍巍，要死要活的样子。我想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它们来谋害，我又何必给它们壮胆而吓自己呢？真是庆幸，那一夜总算平安到家了，现在想来确是自己连滚带爬，我觉得鬼并没有害怕，肯定是挤在一起都在看我的笑话了。 人总是这样，总爱把自己活在恐惧里，想着什么地方都有鬼，想着人间跟自己老是过意不去。其实，风一直都是那样，它吹过人间，也吹过乱坟岗。吹来吹去，吹的还是它自己。因为又过了一夜，让我对这人间，刮目相看。 那还是一个秋夜，月明星稀，空气流淌，这样的夜连风都不好意思出来放肆了。我家的旁边有一处水塘，秋季雨水多了，便积蓄了满满的一池水，平时晚上没事，总有悠闲散心的人在此静坐。陪着月色，听着虫鸣。那一夜，母亲说也要去坐坐，叫我陪着她，去时我们带了凳子，那种悠闲只有自己知道。不过等坐下来，池子里的水也跟着知道了。我想水一定又告诉了月亮，因为它正在水里荡漾。水清月明，月光也更加温柔，这样干净的夜，叫谁看了都有感情。只是不知道是我们先给了月亮，还是月亮先给了我们？又或者是我们先给了水，水又还给了我们？反正就这么来来去去，让我一个害怕夜的人，这会儿也觉出了它的温存了。的的确确，晓风残月是最美的，它比任何景致都勾魂。我就在那一夜被勾了去，就像是英雄救美，那一夜过后，我便以身相许了。 母亲看着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特意说给我听。 “这夜多好，人一辈子跟它和睦相处，坦诚相待，多好！” “不要老是看着暗处的东西，他见不得光才躲起来，肯定是羞于见人，肯定是知道自己错了，不想让你揪住他不放。自己站在明处，就要想光明的事，那样暗处的人看了才有信心，才有希望。” “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应该明白，多想想自己，孰能无过？你不是也使出性子，给别人难堪吗？” 母亲又说。 “人一辈子总得做点正经事，在这世上留点什么，年轻的时候不努力，以后就会后悔，你还没到那一天，现在做什么事都来的及。”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的学业，我心里已经打算放弃了，前几天从学校逃回来，就不想再去了。 “你为了一点小事就自暴自弃，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连这点苦都受不了，那么以后你还能做多大的事？” 母亲不再说话了，空气跟着她一起沉静了。我隐隐约约看见她慈祥的脸，似乎对我充满期待。 我也知道，母亲每次说我都是这样，她把空间留给我，让我自己去想。我抬头看天上，刚才月亮还在云层里，现在已经露出来了。那些月光全投在水里，水面上波光粼粼。 其实这几天我也有点后悔，自己太鲁莽了。我不能忍受别人的嘲笑，经不起一点挫折。其实是自己胆怯，并且提防着他们，我处处维护自己的脸面，说的重一点，就是所谓的什么尊严，其实这是需要别人给你的，自己活得光明磊落，这尊严才有价值，自己猥琐，强求来的尊严，也只能贴给你肮脏的脸面，变成一个无耻之徒。转过身，他们还会说你是小人。 凡事不要去计较，别人也就不会跟你计较，只有让大度把心胸撑起来，大家坦诚相待，又何来的暗箭，何来的伤人？没有它们这就是一个光明的世界。 头顶的月亮继续亮着，我真希望这风来的更深沉一些。这样夜就活了，我也就活了。 都说心情好的时候，想什么就来什么，真的起风了。它清凉而优美，含蓄而深沉。它吹着我也吹着月，一丝不苟地把天空吹得很暖和。它吹得乌云散尽，吹得空气清新，吹着这一弯洁白的月，哗啦啦的把明亮的光全倒进了我的生活。 第二天我就回校了，第二年我就如愿以偿，虽然在中国所有的学府里，它永远都是默默无闻那一个，但它却改变了我，让我有了自信，有了希望，有了对生活的勇气。直到现在。 以后的夜里我还会独行，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想起那晚的情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少年，他在阴风怒吼里，他走向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