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笔记之十:合欢
2021-12-23抒情散文低眉
合 欢低 眉多么幸运,能让我哭出来的事物,很小的时候,便已遇到。像一把柔软的羽扇,在初夏的风里轻轻翕动,粉红又轻软。落英浮在柔软的水面上,一动不动。深深地打动了年幼却痴迷的心。你这么美为什么会在这里。认识并拥有全天下的野草花,却在一个刚……
合 欢
低 眉
多么幸运,能让我哭出来的事物,很小的时候,便已遇到。像一把柔软的羽扇,在初夏的风里轻轻翕动,粉红又轻软。落英浮在柔软的水面上,一动不动。深深地打动了年幼却痴迷的心。你这么美为什么会在这里。 认识并拥有全天下的野草花,却在一个刚刚懂事的年纪里遇见你。你震动了我的世界,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从哪里来,什么时候来,为什么来,来了很久了吗,为什么之前我都看不到。这些,我都来不及思考。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眩晕,被你美呆,恍惚不知所在,失去言语。 此刻,我想起你,还是忍不住想要轻轻哭泣。我有千言万语要写给你,写给你貂蝉一般的颜色,写给你的岁月安好温柔贞静。想起你,像是误入宫廷纷争的绝色女子,在流年暗转韶华已逝的一瞬,想起自己不知所踪的心上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没有谁告诉我你的名字。直到有一天,不知怎么的,合欢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来到我的脑海里,仿佛无师自通,有如天启。你的名字,像一场风,吹过我的心底,徐徐唤醒沉睡的记忆。合欢,这就是你的名字。你一直在意识里等我。合欢,合欢,我轻轻地唤你,如唤一个前世的梦。 开在小溪沟边的树上,真是美如云霞啊。乳白外淡淡地晕出桃红,细细的花丝,轻如绒毛。白是乳白,红是桃红。的确是一个美人。脸颊上擦了粉,含羞带娇。你开在树上的日子,风也没得了。一周身,全是静。静得好像花朵儿上的细丝绒在轻轻摇,轻轻抖。空气里有看不见的细翅膀在扇。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静。你在静静的时间里停靠,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貂蝉一样的花丝,落在水面儿上,随着水波晃。就在树下,并不流走。小池塘的水,只求现世安稳,温柔而多情,没有一丁点儿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意思。你即使落了,依然有淡然处之的宁静,像是回到了归宿。合欢啊,你的美,如昨天晚上刚刚做过,今天早上却想不起来的一个梦。让我忘掉了要去追问,你从何处来啊。 我喜欢你。这是我的秘密,一个羞于告诉别人的秘密。我情愿一个人望着你。在远远的地方,感觉着你。你是一种女性的树,开花就像新娘子上轿。我不愿告诉别人。更不愿别人多注意你,哪怕只有一眼。我身边的人都是睁眼瞎,没有一个人看得见你,也不与我谈论。一心一意爱你,远远地望你,痴痴为你发呆,任凭世界被你震动,如梦如幻,只有我。时间和光,都翕动出合欢花丝一般的细涟漪。 直到成年之后,我才鼓起勇气,细细查看你的树叶。你的树叶,细细小小,乖得可怜。到了晚间,便如含羞草受了触碰一般,对对相拥,合闭起来。据说你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也有人叫你夜合花。就连《救荒本草》,也把你写为夜合树,说你“嫩叶味甘,可煠食。”《植物名实图考》里说,夜合花不是你,她产自广东,木本长叶,花青白色,晓开夜合的是花朵。而你是叶子晓开夜合。我是相信《植物名实图考》的说法的。而在《本经》里,说你主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又别名,马缨花。京师呼为绒树,因花似绒线。 舜是一个英明的领袖。他死在南巡路上的仓梧。作为他的妃子,娥皇和女英,在爱人死去之后遍寻湘江,终不得见。她们终日痛哭,泣血而亡。人们发现,她们的精魄与舜合二为一,长成合欢。这当然是一个传说了。我不相信,这么美而且天真的花朵,和离别有关。合欢的美,不能承受任何一种人类的情感。即使,它是死别。以及,死而复生。这些情感,都太繁复沉重了。渲染在合欢的身上,会削弱它的美,和纯粹。 公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后来我才知道,作为如玉美人,你拥有公子们众多的爱慕。嵇康、白居易、纳兰性德、谢逊……这世上众多的公子都被你迷倒,为你痴狂。“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就连温家的公子温飞卿,本过着花间派密丽秾艳的日子,也要为你写一首《菩萨蛮》,让你来连接爱情里的花间闲梦。 他们给你写的情书,我已替你一一过目。有些人写你是为了写自己,有些人爱自己甚过爱你,不要也罢。有一阙题为《早春》的词,甚合你貌: “三春过了,看庭西两树,参差花影。妙手仙姝织锦绣,细品恍惚如梦。脉脉抽丹,纤纤铺翠,风韵由天定。堪称英秀,为何尝遍清冷。最爱朵朵团团,叶间枝上,曳曳因风动。缕缕朝随红日展,燃尽朱颜谁省。可叹风流,终成憔悴,无限凄凉境。有情明月,夜阑还照香径。” 这是一个叫谢逊的小伙写的,宋朝人。我替你做主,留下它的前半阙吧。 这世上所有别的花朵,最后都成了我的姐姐。我们的感情,最后都变成了亲情。我待她们,一如亲人。熟悉,体己,却不爱慕。唯独对于你,我饱含了终身的爱情。她们都是我的姐姐,只有你还是我的宠妃。合欢,我想,这世上爱你的人,最后都爱不过我。我对你的爱,不是温公子那种花间派,而是纯粹的梦幻派。 也有很多非梦派的人爱着你。他们的爱,总是从实用主义来出发。比如明朝人李时珍、谢肇淛。比如著名的浪荡公子嵇康。比如宋朝人苏颂。他们爱你,就像病人爱医药,饥民爱食物。李时珍你千万不要搭理他。他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老头,根本就不懂你。他爱你是因为你的花和皮。他说你“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久服,轻身明目”。宋人苏颂则把你的合欢皮当作是食疗界的主角,曰:“今汴洛间皆有之,人家多植于庭除间,木似梧桐,枝甚柔弱。叶似皂角,极细而繁密,互相交接。每一风来,辄自相解了,不相牵缀。采皮及叶用,不拘时月。”嵇康也是自私的,你不要被他一个魏晋南北朝名士的名头所迷惑。他甚至写了一篇非常有名的《养生论》,在里面提到了你的养生功能。 至于什么《子母秘录》、《神农本草经》、《本草便读》,他们的作者你也一律不要相。最恶劣就数明朝人谢肇淛,在《五杂俎》里把你的合欢皮与合欢花用盐水腌渍了三四天,然后洗干净泡茶,喝干抹净。还洋洋得意,称道“绝不俗”。合欢啊,擦亮你的花朵,坚起你的心志,对这种采花大盗,躲得越远越好。 和谢肇淛同样恶劣的,还有他的同朝人高濂。高濂在《遵生八笺》中记载着合欢花酒,说合欢花与皮可以浸酒。导致清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安排宝玉献殷勤,给林黛玉喝了一口合欢花酒。当时情形如下: 黛玉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我告诉你,合欢。林黛玉如果是我妹妹,我要打死她。这么作,天天要人哄。男人心底里的那点爱,都会被她消磨掉。是个男人最后都会吃不消。哭来哭去,有人哄的时候是一种高贵的忧愁,没人哄的时候就是一个笑话。但是,林黛玉的这口酒,我赞成给她喝。合欢啊,如果制成酒是你的宿命,那么就给黛玉喝下去吧。她配。你给黛玉喝下去,等于给自己喝下去。 合欢,你放心。我和他们都不同。我爱你,不把你当医药,不把你当食物。不会用盐来渍你,不会用酒来泡你。我爱你,只是想要为你哭一场,不为了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要哭泣。我的哭,和所有别的哭都不同。愁肠百结的思绪,恍若丝绸,流动在暗色的光里。只有你,才能让我哭泣。哭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们的眼泪太少了,很多人已经哭不出来了。更多的人,哭泣的时候,根本就流不出眼泪。合欢,我为你,哭一哭,就平静。哭一哭,就快乐。流年暗转,韶华易逝。为什么你没有以前美了,不再带给我心动的感觉,不再让人怜惜。如今见你,你亦只恹恹开在城市公园河边的枝头,身旁的流水不再多情温柔。你像失宠的妃子流落在沉沉的雾霾里,走不动路,笑不出声,抬不起眉 正如美人在后宫,不可以承受朝政的侵蚀。合欢,我也不要你在这世俗人间,承受食物和医药的责任。我只要,你还是你,不识宫廷手腕,不受民间疾苦,一世天真浪漫。所有帝王家的威严和手腕,倾轧和背叛,权谋和阴暗,我都会替你承受。所有民间百姓的颠沛流离,疾苦饥荒,我都心甘情愿,全部替你承受。你是陪我轻轻哭泣的花朵,轻摇在枝头不可触摸的梦。 合欢啊,我要你,只负责美,只负责梦。一如多年以前,我们回不去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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