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最适合解救你自己

　　每当想起，该用眼睛，心，手指，或者相机，与春天深度厮磨的时候，总是落花时节。你质问多年，这种不变的境遇，是不是命中注定的？多年过去了，质问没有回应，而你错过的，依然是春天最好的时节。你像一个屡教不改的粗心大意的孩子，总在犯同一个错误。你的大人对你失望，你周围许多你很熟悉的人，撇撇嘴，对你背过脸去。
　　时光很无情，它用一束无形的追光，一直把你暴露在孤单的地方。
　　过往的岁月里所有的浪漫都在褪色，所有的忧伤都在变得麻木。所有的失意你都不想一一回顾。你一直想看清你所在的人情世界，那个世界太像正在膨胀的宇宙，所有的人彼此远离，当然，更多的人也在迅速离你远去。你至今无法弄清楚究竟哪里出了差错。你觉得唯一可能的原因，是你过于看重自己的性情，过于珍视自己选择并坚持的一切，也在努力活出与众不同的样子。在日渐松散的人群里，你总想让自己变成另类，并以表示你对所有平庸与鄙陋的坚决反叛。但你又不愿意自己成为难以被水流销蚀的石英砂岩，最终现出孤傲不群的样子。你想与这个世界有一种特别的联系，那种联系的根基是所有构成联系的成员必须自由。你想有许多朋友，你想有许多个情人。在那个自由联系体系里，你希望自己跟大家一样常聚不散轻松快乐。你希望自己的每一个念想从此不再矛盾重重且异常沉重，而总是有可信的朋友帮你分担和消解。你希望自己从某一个黎明醒来开始，这个世界以弄虚作假为最大羞耻，你开始相信别人说出的话都是真的，都有趣味；你不恐惧，你不惊慌，传给你的每一条消息都能激发你与更多的人一同享受快乐的热情。你希望心胸宽广是因为你知之甚少，你必须在每一个人面前保持谦卑。你希望你的笑点很低，给人的印象，你是弥勒佛转世……
　　发生在你身上的所有灾难性变故，都是从你青春年少时候，被人嘲弄，被人侮辱，被人欺骗开始的。你看好的世界也从那时候开始崩塌，到现在还在崩塌；崩塌事件发生以来，所有陈旧的断口都荒芜了，而新的断口还在不断增加。那场变故使你练就了一双非比寻常的眼睛，使你能够轻而易举，把所有事物的表面一眼看透。你的目光穿透一些天使的皮相，看到了天使的灵魂；你也从一些天使的皮相背后，看到面相狰狞的伪君子。你的目光穿透一些伪君子的皮相，你看到了真材实料的伪君子；你也从一些伪君子的皮相背后，看到真实的天使。你的内心告诉你，你无法接受不隐瞒身份的伪君子，也不接受隐瞒身份的天使。在不隐瞒身份的天使和隐瞒身份的伪君子之间，你发现的问题和你矛盾重重的人生一样，暂时没有出路：在伪君子大行其道的地方，天使都不能张扬自己的性情，并被要求保持必要的静默。
　　你强烈反对如此种种不公的待遇。你决定对抗到底。你选用的方法是祖先传给你的怜悯之心和爱人之心，依靠这些精神动力的驱使，你总是果断地站在倒霉的天使一边。这样，你和你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因此全都被排挤到欢闹场之外。你和朋友们聚拢在冷僻之地，谈论世界温暖起来的可能。你依然不得安宁，自命不凡的伪君子们的喧嚣让整个世界剧烈摇晃，每一个空气分子，都跟着来回晃荡。
　　你觉得你在朋友堆里依然孤单。但你无法明确知道，你到底需要怎样的倚傍和陪伴。你从刺耳的喧嚣和剧烈的摇晃中，听到一些悲观主义的吟唱：“你看他起高楼，你看他宴宾客，你看他楼塌了！”
　　你是一个关心自己和别人前途的人，你不想和那些悲观主义者们争论什么。你很烦。你反感一些极有痞子气的文人墨客跋前疐后的鼓噪，你也反感一些酷似御者的人，手抓缰绳，得意地笑；他们的笑容，比坐车人的笑容，灿烂极了。而那些坐车的人，常常抽响语言的鞭子；鞭声一响，踌躇满志的御者，惊恐的马，一同拼命往前奔跑。即使语言的鞭子静默的时候，御者，马，乃至任何一头牲口，都习惯了不再乱喊乱叫……
　　你尤其愤恨那些装得很天真无邪很纯洁善良的人们，你也讨厌那些善解人意，唯投饲养者所好的那些同侪，你更加不屑那些对自己的贪婪与无耻毫不遮拦的卑鄙之徒，他们总是光着屁股，冲着富足的食物而去了。你不能不承认，其实你和所有人都很像活在同一个庄园里的动物；所有的动物一律平等，有些动物更加平等。
　　几十年光阴过去了，你还像一个少年那样，对每一个季节都抱有幻想。你想象自己依然血气方刚。但你现在感到累了，不是肉体过度疲劳，而是精神过于疲惫。你和一些朋友，性情也在开始委顿。你第一次感到心怀大志依然徒劳。你看城市，越来越像一个巨大而开放的笼子，许多离开土地的乡民，不断涌入。你的心里暗暗吃惊，但你还是祝愿他们，千万千万，不要再走你走过的路；千万千万不要像你，当初是自己要进入城市这个笼子，后来厌倦了，但终于不幸丧失了离开的勇气。你和更多的人们表现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你绝不像更多人一样，自情自愿进入笼子，还要亲手把笼子的门关上。
　　你无法容忍有人不允许你反复提及真实的春天和春天无边的草场这样一些事情；有人认为，你的一切愿望和态度都属于造谣，你的谣言会让更平等的动物们生气。有人认为你对他们不怀好意，是你害得他们迟迟不能升迁到更平等的群落，他们认为你就是黑白无常就是牛头马面，就是魔鬼派来的使徒。总之，你应该快一些下地狱。
　　你明确宣告，地狱是给所有人准备的，但也许，可能，首先，是给更平等的动物们准备的，因为，更平等的动物群落在世间犯下了最大的罪恶。你告诉自己，你不能再做一个不长记性的孩子。但你也不能做一只自作聪明的鸵鸟。你必须高扬起头，像一头猎豹，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春寒和沙尘暴。这个春天，你得到的最高的人生启示是：千万不要给一个死心塌地跳河自尽的人抛去绳子！
　　这个春天，花又落了。那么多人都在彼此远离，你却想交朋友了。你也想有情人了。你不想继续蔑视这个因为疫情依然心惊胆战的城市，你想跟它重归于好，你想改变以前的态度，你想和经受长期惊吓的人们休戚与共，毕竟，里面，很多很多的人，是值得你去爱的。
　　落花时节，你散步走过的路上落英缤纷。你从心里对这个城市说，现在的荒谬，一定要留给将来再说。从今天开始，让我们充满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2020-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