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黑暗料理”
2021-12-23抒情散文棉棉
母亲的“黑暗料理”2019年2月19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清晨,我妈做了一锅浆糊给我吃,而我想要的是一碗鸡蛋模糊汤。就是那种近似于清水样的面汤里混合着如棉花般的面絮絮,鸡蛋花花要轻柔地荡漾在面糊上。这碗汤,睡前的夜里我就想要了。因为,五……
母亲的“黑暗料理”
2019年2月19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清晨,我妈做了一锅浆糊给我吃,而我想要的是一碗鸡蛋模糊汤。就是那种近似于清水样的面汤里混合着如棉花般的面絮絮,鸡蛋花花要轻柔地荡漾在面糊上。这碗汤,睡前的夜里我就想要了。因为,五十岁的我在前一天做了太多的事,我需要一碗清汤复活我。 这个象征着团圆之日的早晨,我之于一碗汤的向往,以及我对着一锅浆糊流露出的失落和深深的嫌弃,我妈不以为然,继而满是不屑。最后,我的母亲大人振振有词地说:人活着一辈子,谁还不吃几碗浆糊。 我知道我妈对于我的不满源于昨天,或者还有一些隐忧以及疑问更早就有了吧。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谁又有错呢?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谁又说得清呢?我妈絮絮叨叨地说了太多的事,我一定是在某个时刻恼了,怼她了,于是就有了这锅浆糊?一定还有其他的事,我知道。但我懒得去想了。 好吧,我认了,我忍了,不就是浆糊吗?喝!可这是一大锅啊,我即使喝下去两大碗,还有多半锅。 没事,剩下的浆糊可以打被子。我妈轻松地说。 我妈所说的打被子,大约是一种土语,类似于一种手工制作。就是用浆糊把一些碎布头,大点的布块子一层层地粘合在一起,变成整张的的大布块,然后放置在太阳下嗮,五颜六色的碎布头组合成的大布块暴露在太阳的温暖抚摸里,在风的加油助威下,浆糊是最好的纯天然的粘合剂,碎布头变成的布块上升成了严密厚实的布匹。这样的布匹在我妈的手里就是最好的材料,它会被裁成各种尺寸,在缝纫机的帮助下,再在我妈的手里变成了鞋垫,老虎枕头,绣球,孩子的软布鞋,大人的棉拖鞋以及诸多的小东西。这样的活计我妈从年轻做到了老,我也从小时候看到了人到中年。 是的,我讨厌浆糊!讨厌打被子!讨厌针线活!讨厌母亲乐此不疲地沉浸在她的手工里。我严重怀疑这个早晨的浆糊就是母亲的预谋。她成功地利用了我想喝一碗鸡蛋模糊汤的欲望,将我的一碗鸡蛋模糊汤偷换成了一锅浆糊。而预谋源于昨天或者就在这个早晨,也或者是在母亲知道我要回来的那一刻。 我是昨天上午回到家的。这个小城清冷依旧,那个铁人的雕像在车刚刚进入市区的时候,早早地迎接了我。我在解放门那里下车,顾不上整理一下凌乱的发丝和解开衣襟的衣着,先悄悄地绕到了车后的马路边,将手里一个扎住口的塑料袋悄悄地丢到积雪覆盖的树沟里,那是半袋呕吐物。关于晕车,这是一件令我有些沮丧和悲哀的事,从起点站到终点不过78.3公里,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行程,我如以往一样,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只吃了两片晕车药,原以为吃了晕车药,睡一觉便可以顺利抵达家门,却不料难耐的晕吐还是在车将要到达的时候发作了。 正月的日子,白雪依然,空气清冷的很,亦如同样清冷的街道。我在路边的椅子上稍事休息,调整了一下不适的身体后,打电话告知母亲我已到达,我妈很高兴,她叮嘱我不必买东西,因为家里什么都有,她说她已经替我买好了酸酸辣辣的酿皮子,因为酸辣的酿皮子可以解我晕车的苦,我每次回家都会吃的。当然,我妈也买好了正月十五要吃的大元宵。 我的精神于午饭后渐渐恢复,看着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射进来,暖洋洋的。我知道我需要行动了。我要做的就是再一次清理阳台,这是每一次回家都必须做的事。那个一米高的铁凳子还在老地方,紧挨着老式的铁架子。放置着花盆的铁架子又要搭到房顶了,各种材质的器皿充当了花盆,它们可以是裁去了瓶口的大小不一的饮料瓶,也可以是极好看的敞开了瓶身的半截酒瓶,也或者是没有光泽的瓷盆,缺了口的碗,总之这些演变成了花盆的器皿们,错落着,高高低低地挤在一起,占据着铁架子,一层满了,垫上了板材或者是木头桩子,就又是一层了。这是危险的所在,每次想到我妈有可能正攀在那个一米高的铁凳子上,双手摇晃着端着盛满水的大饮料瓶,努力地浇灌着那些植物们,我就心惊肉跳,不得安生。但有什么办法呢,每拆去一次,整理一番,待我再度回来,铁架子照样焕发着生机。 我妈的阳台上,植物新发的小芽,鲜活娇嫩,各色花枝枝叶摇曳,毫不在意自己长在怎样的土壤,置身于什么样的盆子里。我不得不一次次佩服我妈有一双神奇的手,一片叶,一粒不起眼的种子,都能在我妈的手指间轻易地生发,成长。所以,经年累月,无论四季,我妈的阳台总是生机无限,遍布花草,即使这样的冬日,气温清寒,我妈的花草依然蓬勃地生长着。我只能暗自叹服:我妈真行! 当然,我妈姓行(hang)。对,就是银行的行。不是什么都行的行。我妈有时候会很风趣地调侃:都占了人家银行一半的姓了,一辈子居然没发财。是的,我妈没发过财。年轻的时候没有存折和私房钱,老了也没有傍身的老包子。看来不是银行不靠谱,而是这个姓和财富不挂钩。 我妈骄傲自己姓行(hang),于是总是忘记我们姓什么。当然不是因为记性不好。我妈的记忆力好着呢,我妈今年七十六岁,口齿伶俐,思维敏捷。我妈上过电视,上过报纸,今年又上了融媒体的地方新闻,题目是:行奶奶,你真行。 是的,我妈真行。要不是因为患了白内障,穿针引线的功力日趋下降,我妈认为在广阔世界,她依然会大有作为。我妈觉得自己有资本这样认为。 我妈一辈子都忙着挣钱了。我和兄长还小的那几年,我妈在蔬菜公司上班,常年混迹在蔬菜堆里。因此,我和兄长的童年里拥有了无数的水果。虽然,多数时节也只能是苹果。那时候的苹果真好吃,尤其是冬天,我和哥兄长瑟缩在被子里,拿着擀面棍敲击着石头样的冻苹果,敲得苹果柔软了,化成汁水了,我们就咬破一个口,在那个破了皮的苹果上嘬出美味的苹果汁。 我妈卖过冰棍。为了多卖钱,我妈总是推着装满冰棍的木头车子到电影院赶场次,也就是要抓住放电影的时间段多卖钱。从北坪到南坪电影院,那是一个大上坡,我妈要撅着屁股,佝偻着腰身,牢牢抓着车把,低头攒劲往前方走。从北坪到解放门电影院,那是一个大下坡。我妈要牢牢抓着车把,挺着肚子,身子极力向后仰,生恐一不留神,就会被笨重的车子带跑了。我妈日日在那条路上,推着装满冰棍的木头车子,南南北北,上上下下地来回跑。 我妈在公交车上卖过票。我妈在饮食服务公司的食堂做过饭。我妈开过小饭店。我妈在被服厂做过衣服。我妈老了在大街上卖东西,手工做的鞋垫子,孩子的小衣服,绣球,香囊或者一些小物件。每年的端午节,总有一些讲究的人守候在北坪的那条街上,等着我妈把红线穿成的香囊戴在孩子的手腕上,把荷包挂在女子的脖颈里。 我妈的职业生涯里,一直都是临时工,她以一个临时工的身份跨过无数行业,可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纵横四海。然而,我妈一辈子都没钱,不是我妈没有挣下钱。我妈挣的钱比我爸挣得多,只是我妈花的也多,我妈挣的钱花在自己身上的没几个,花在我们身上的也不多。我妈的钱在她的中年将去之时,有一半都变成了汇款单,变成了包裹,流向了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我妈总有理由证明,那里更需要她。 一辈子没有握住钱是我妈遗憾的事之一。我妈说毕竟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虽然一辈子没钱没身份确实是件让人沮丧的事。但快乐也是常有的。比如我妈最得意的吋光,就是带着她的两个孙子,从那时还繁华的大街上走过,总有认识的人打招呼,我妈就很自豪的介绍:我的两个大孙子。现在她的两个孙子都长成大人了,少有时间出现在她眼前,更別说有机会陪她出现在世人的眼前了。但是我妈仍然继续骄傲着,因为她的小孙子出生了。 而我在2019年的10月28日,农历的十月初一,寒衣节的这一天,回忆并记下这些片段,是怕自己忘了2019年的2月19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清晨,我妈做了一锅浆糊给我吃。那天,我妈说:人活着一辈子,谁还不吃几碗浆糊。 是啊,活着,怎么可能不吃几碗浆糊呢?我已经过了五十岁了,我知道活着是一生的修为,活下去原本就不是一件痛快的事。 好了,暂且到这里吧。想起前几天做过的梦了,就用它来结束或者继续开始吧:我在梦里游走,看见自己在戈壁上寻找,寻找载我到这儿的车,一辆敞蓬的大卡车停在远处,车型狂野天成,威风剽悍。“坐这样的车,大约是不会晕的吧”,我极想去坐这辆车。可是沈姐姐到哪里去了?我想起沈姐姐了,她是我多年前的同事,后来我们成了闺蜜。 在梦里,我依然记得到这儿之前,沈姐姐和我先去了一座山的那边,沈姐姐告诉我有人帮她在山的那边置办了几亩地,沈姐姐说那真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好地方,关键是置地不花钱!只需要在那块地上用心种花就可以了。这么好的地方,我当然也想拥有!我想起爱种花的母亲,想起她随手掐一个枝叶,随意插在土里,枝叶就会在土里生发出一片蓬勃来,花前赴后继地来,在枝叶上恣意地开。 沈姐姐很高兴,她当然知道我的母亲有一双改天换地的手,她告诉我恰好还有两亩地可以去争取。于是,我们兴冲冲地去了山那边。山那边果真是好地方,恰好两亩地还在。我就在那山谷里,迎着和煦的风,酣畅地呼吸,我很高兴青年时期离开故乡后,便失去土地的母亲,在老迈之年终于有了两亩地……我已经看见那些植物发芽了,它们就要开出花来了。 嗨,活着吧。好好活着,让生活继续。感谢我的母亲,感谢她总是给我吃一些“黑暗料理”,让我能够身心健康地活下去。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