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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危险的曼陀罗

2021-12-23叙事散文李兴文
空气中飘来一股浓烈的炒芝麻香味。你想都不想,就开始像一条狗一样,抽搐着鼻子,搜寻香味的源头。你搜寻的路径是弯弯曲曲的,你感觉自己又像一条受到极度诱惑的蛇。你所受的诱惑,大半也是因为你的体内奔涌着的饥饿感觉,那种感觉也是被你自己的毒性浸泡过的……

  空气中飘来一股浓烈的炒芝麻香味。
  你想都不想,就开始像一条狗一样,抽搐着鼻子,搜寻香味的源头。你搜寻的路径是弯弯曲曲的,你感觉自己又像一条受到极度诱惑的蛇。你所受的诱惑,大半也是因为你的体内奔涌着的饥饿感觉,那种感觉也是被你自己的毒性浸泡过的,因而,你苦涩的兴奋都带着凉气。你兴高采烈地向前蛇行,你穿行在夏天,或者穿行在秋天。总之,在你的心里,季节是一种含混不清的东西。
  当你在一丛焦枯的植物跟前停下被欲望不断加速的脚步,你的饥饿感觉所携带的毒素强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毒素引发了你的失望和愤怒,让你再一次想起像阳光一样暴晒你的种种欺骗和诱惑。
  你搜寻到的是一丛焦枯的曼陀罗,黑褐的茎干就像一条条僵硬的毒蛇。曼陀罗黑褐的带刺的球果开裂了,展露出乌黑油亮的种子。好像所有的阳光都聚焦在它身上,浓烈的炒芝麻味,就是那些种子发出来的。
  你的胃开始痉挛,开始感到恶心,痛感和恶心感觉一下子蒙蔽了顽固的饥饿感觉。那种感觉真是太难诉诸语言了,比你多年以后酗酒大醉,好像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终于呕吐得昏天黑地,要难受许多。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多个年头。你一直暗自庆幸,在你之前,另一个人相似的遭遇挽救了你。不幸中的万幸,是你终于忍住,没有贸然采食那些乌黑油亮的,曼陀罗的种子。那个误食了曼陀罗种子的人,也是知道那东西是千万不能吃的,但他无法抵抗火烧火燎的饥饿,更加无法抵抗曼陀罗种子炒芝麻香味的诱惑。
  他中毒了。
  被人救活之后,他变了,痴呆,狂躁,多疑,好斗,总之,在别人心目中,他完全变成了一株会走路会说话会骂人的曼陀罗。多年以后,那人死了。他死的时候,你已经认得曼陀罗,也知道那东西的种子绝不能吃。但你知道,曼陀罗没有死,它们好像在村子及四周每一片闲置的土地上等着你,甚至在召唤你,让你品尝一回它们的香味,慰藉一下你的饥饿,仿佛,你不中毒一次,它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你。因而,自从那人死去以后,你的恐惧反而增强了许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你甚至多次产生幻觉,那个误食曼陀罗种子而死去的人,复活了,并且变成了一株曼陀罗。
  有人说他死于慢性中毒,有人说他死于曼陀罗的毒素所致的谵妄症。到头来,没有一个人确切知道他的死因。但他毕竟死了,关于他的一切,都告结束。
  那个人的中毒死亡成全了曼陀罗,人们像远离瘟神一样远离它们,甚至没有人敢触碰它们。曼陀罗开始疯狂生长,田头地脚,路边沟畔,到处都有它们野性十足的影子。你所知道的所有活物都不以它们为食,但仿佛是自有天地以来,偏偏是那一个人误食,而你听说的1960年夏末秋初,整个村庄都被饥饿和曼陀罗的毒性引发的恐惧严格统治。多年以后,你常在梦醒之后深深感叹,那些年头,人命就像风中的树叶,一片接一片飘落。你也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在识别毒物方面,人比畜生远远不如。其中道理你也不想弄清楚,你只需记住,无数代人留下的话:有毒的不吃。你从一连串事实中领受了造物给你带来的惊异:不可抗拒的炒芝麻香放大了你的饥饿感觉。当你明白炒芝麻香来自让人望而生畏的曼陀罗,你就出现严重的恶心,仿佛闻到了死尸腐烂的气息。你想,这一辈子你都不想再闻到那种香气,你甚至不想这个世界上有芝麻这种东西。
  事情过去很久了,但你依旧后怕。你也知道你只是错过了有人误食曼陀罗种子的1960年,但你并没有错过那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饥饿;你只是错过了中毒死亡或直接饿死,但你并没有错过饥饿年代的无数种死法。若干年后,还有人上吊,还有人投河,还有人服毒,还有人抹刀,更有人毒死自己的孩子之后再服毒自杀!你一直认为,那些人采用的死法,就是从那些年代流传下来的。更多的人并不说话,是因为不许他们说话。但他们都知道死去的人都死于贫穷和饥饿的原因,而不是直接死于贫穷和饥饿本身。
  你无法逃脱一些想法对你的纠缠,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向你诉说,他们活着的日子,全都被诱惑之蛇的毒液浸泡过,毒性发作最为严重的现象是,一个母亲不再是一个母亲,而是一个用毒药一次性杀掉自己四个孩子的恶魔。但那个母亲无罪,她被荼毒了,她也是可怜的受害者。
  若干年后,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依然让你万分悲痛,你甚至无法为自己找到一种最恰当的嚎哭来告慰那个母亲和她的四个孩子!有时候,你觉得你写出来的那些冷峻刻薄的文字,和另一些人写出来的火热的或者软绵绵的文字都是毒药,它们不过对一些人的温饱大肆炫耀,或者对另一些人的奢华深表羡慕,而唯独无益于最真切的饥饿与人间悲情,也无益于饥饿感被毒化的人们。你坚持认为,所有向别人发号施令和舞文弄墨的,但无视更多人一世悲情的人,都是有罪的。
  你一直对投毒的母亲和服毒的母亲是同一个人的事实而百思不得其解,而悲痛不已。但你知道,一切不幸的原因,都在不幸之外。你说不清楚这些事情,这让读了半辈子书的你万分羞耻。你可以容忍一个女人是她自己和别人的恶魔,但你无法容忍一个女人是她孩子们的恶魔。许多年后你再想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又觉得你的不容忍,太苍白了,太轻微了,它根本无法撼动这个世界近乎作恶的奢华,以及奢华掩盖下的冷酷。你一个读书人非但不能阻止毒化和中毒这些事件的发生,你甚至不能阻止自己感情上的徒劳,而你该做的,不是救活所有正在死亡的母亲和孩子,而是用良知之刀剖开所有导致不幸死亡的真正原因,并像烧毁慑服了厉鬼的符箓一样彻底烧毁它们!
  你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巫师,无数饿殍和凶死的人都聚在前方某处等着你,等你用最高的法术让他们获得重生。你想起春天的曼陀罗,翠绿而宽大的叶间,开着洁白的花,花朵很大,像一支支喇叭,朝天空吹奏着,就像正在前方等待你的那些人,他们纯洁而自由的生命都是可爱的。你无法把那些美丽的花朵和它们化育出来的剧毒的种子联系在一起,就像无法把一个奢华的时代跟一个毒化的母亲联系在一起,你觉得你和这个世界在一起走向精神分裂!当你的愤怒,你的惊愕,你的悲伤,你的绝望,挤在你的体内左冲右突找不到任何发泄通道的时候,你就被自己的情绪之火点燃了,并在一次又一次的燃烧中,死而复生。
  但你总能在所有悲惨的梦中顽强地醒来,并及时提醒自己:警惕所有用大来修饰的东西,它们都是带毒的。
  从一个人误食曼陀罗种子的故事开始,到你成功抵抗曼陀罗种子的诱惑,再到一个毒化的母亲毒死自己的四个孩子的故事结束,有一种时间,在过去某个事件视界上完全停止。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你被当年的饥饿深深毒害,你再也不愿相信这世间还有人人都能过上温饱日子的日子。你用带毒的眼光看待世界,世界只是暗夜中一只孤独而疯狂的天蛾,它携带着足够多的卵,逃离了它自己涂抹出来的黑暗,飞向一片熊熊燃烧的野火。
  多年以后,你依然习惯徒步行走,从城里到郊外,从郊外到城里。一个铁的事实让你在行走中保持沉默:城郊地区,在水泥没有覆盖的土地上,随处可见,或者洁白的花朵正在绽放如喇叭,或者带刺的球果已经开裂的曼陀罗,它们乌黑油亮的种子依然在空气中散发着炒芝麻香。你觉得你的一生的确被毒化的饥饿记忆严格控制,让你永远无法忘记,在你的生命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你的眼前,曼陀罗开裂的球果,一直不怀好意地向你展示它们乌黑油亮的种子,在你过上好日子以后,还在挑衅你,还在嘲笑你当年的饥饿。
  在你四周暗暗流动的,也不再是当年的空气,太浑浊,太粘稠。曼陀罗的种子散发出来的炒芝麻香极其淡薄,多数时候你闻不到。但你只要见到曼陀罗,无论是正在开着纯洁的白花,还是已经暴露着乌黑发亮的种子,你的嗅觉,瞬间就被炒芝麻香激励,让你的恶心,带着死亡的气息。
  你和城市里所有的活物终究过于忙碌,过于迟钝,也过于冷漠,对死亡不再敏感,对饥饿再无认知,好像一切都被风干了,都将随风飘舞。
  你的梦里,还有曼陀罗花,硕大,清秀,像一支支喇叭,朝天吹奏着,吹奏着一些让你不安的旋律。你的不安,因为你正在衰老,正在离开曼陀罗白花一样让人心醉令人向往的情和性,而这些,才是你在世间最留恋的。在越来越迟钝,越来越沉闷的生活中,在更多的身体越来越性感,但灵魂越来越猥琐的时候,你越来越像曼陀罗的一粒种子。
  你想改变这些。你首先想到要把自己从毒害中解救出来。你要在铺天盖地虚假的声色之中,让被人强行植入你灵魂中的恶的种子断绝生育能力。你相信总会有一个属于你的春天在未来某个地方等着你。当世间最大的恶绝育之后,你的性情还在,你的念想还在,你的爱会大量繁殖。作为报偿,作为受过荼毒又去除了毒性的种子,你将在这个灾难深重的世界上,开出挚爱之花。
  2019-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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