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苍茫
2021-12-23叙事散文风又奈何
一路苍茫2015年,从一场大雪开始。 一个癌字,似平地一声惊雷,击中一个老迈的身躯。我看得见一个拿诊断书的颤抖的手,看不见状如菜花的肿瘤张牙五爪的侵蚀;看得见豆大的眼泪在眼底如乌云般的聚集又被抑制的风悄然吹散,看不见暗夜里那些张狂的恐惧……
一路苍茫
2015年,从一场大雪开始。 一个癌字,似平地一声惊雷,击中一个老迈的身躯。我看得见一个拿诊断书的颤抖的手,看不见状如菜花的肿瘤张牙五爪的侵蚀;看得见豆大的眼泪在眼底如乌云般的聚集又被抑制的风悄然吹散,看不见暗夜里那些张狂的恐惧纷沓而至快速疯长成藤的纠缠不休。从此,风怒号、人飘摇,随着命运的小船在治病和休养不断转换的旅程上颠沛流离,缤纷暮雪将要断绝天涯路。 乌鸦代替了喜鹊站在枝头,像密麻麻的黑棉鞋走在一起,仿若提前的夜晚在田野议论着白昼。叫声凄厉,让听的人产生误解,以为它们在企图宣誓某种预言抑或是感召。有棍棒和笤帚轮番出其不意地袭来,老鸦受到惊吓,四散惊逃。一抹会心的微笑在心湖荡漾,果然,晦气是可以驱赶的,就像黎明前的黑暗,只需一束微光便可穿透。 天明,牛粪贴墙,井台结冰,雪珠压枝杈,好一个莹妆玉砌的世界!但他无暇欣赏眼前世界的万种风情,先找出一书包的毛票,在冰窖一般的堂屋里抖抖索索着整理清点了整整一个上午。有老鼠啃豁的,藏在粮食里,无可避免;有烟火烧残角的,买菜的人多总有抽烟的不小心在他钱箱子里弹了烟灰或者在自家时就点着烧了的,缺点少点不碍事,照单全收;有虫子钻洞的,有上面布满污物的,比如墨水了、黄泥了,蚂蚁死尸之类的,农村不缺这些……整整三大摞,一共996元,加上从银行支的,孩子出的,总算凑够四万块。希望的曙光就押在这些钱上,这些钱散发着尖刀的寒光,每一缕寒光都是一支利剑,支支直透咽喉,能拔除迫他呼吸不畅、吞咽困难,说话喑哑的毒瘤,能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后来,他又踱出门去,带着林冲风雪山神庙的豪迈,去小店打了壶酒,倒进碗里,喝了一口,浓烈的冲击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断肠的节奏,咳到鼻涕咧吸(唾液)捻了长线,他掏出口袋里一只脏兮兮的手绢擦了,顺道就把整个碗撇了出去。羊群和鸡棚立马想起一阵骚动。鸡子和骚羊蛋子仿佛早已察知了他的愤怒,不再到处乱窜、随处大小便惹他心烦意乱,只小声嘀咕了会便又乖乖儿的该吃草的吃草,该增肥的增肥去了。 一个人失去了爱好就像失去了半个灵魂。连最喜欢做的事都成了奢侈,活着还有什么滋味?这是我对他无妄的揣测,不知对错。长久以来,嗜酒是他唯一的爱好,一日不亲近就心痒难捱,酒对他而言是心头肉,是掌中宝,是口中蜜。干活累了,喝点睡得听香;在外惹闲气了,咪两口,宠辱偕忘;好友来了,千杯不醉,碰出了真感情;邻居来往,整两盅,闲话家常。当他赛神仙的日子还没过够,酒就被医生归因为致病的第一紧要的罪魁祸首,就像最爱的人总是伤你最深一样,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酒戕害成如此模样。以至于一看见个“酒”字,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打颤,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散放着深沉的悔意。 他喝碗养人的小米粥,把闸刀收拾出来,用砂纸打掉刀刃上的锈斑,闸刀又露出往日张牙五爪的锋利,急等东西入口,他喂以秸秆,切成短寸,给牛羊储备冬粮;他打开工具箱,挑出刨花子锯子凿子锛子斧子线锤之类的,开始肢解大树,切割成块成板,都不懂木匠,谁也看不透他在做什么,只在旁默默扶助,帮他拉线、取直,帮他拉锯,割裂……从医院归来,他就一直这样,很少说话,但都在忙一直忙,忙到分不清白昼和黑夜,忙到没有时间思考和悲伤,忙到时间静止世界完全进入了虚无…… 椅子在一夜之间由瘸腿回归正常,菜地在一夕之间被深翻晾晒,刨花纷飞,玉米颗粒归仓,花椒成粉,辣椒化沫,咸菜入瓮,铝锅补上了漏洞,三轮车打足了气……连平素经常被他用树条子追打的偷溜出来的鸡只鹅鸭也被温柔以待,当一个人突然像换了一个人,生活必遭了重大变故。一个船形的物事在眼前徐徐成型,围在他周边帮忙的人纷纷快速撤退,以手掩面或以围裙遮挡,面对突如其来的鼻音加重和血红眼睛,理由很牵强:风沙迷眼了,感冒中,眼睛发炎了……他无视这些说辞,只管低头干活,仿佛早就窥破了医生的预言:仅剩半年。所以,必须分秒必争! 入夜,大风又起,气吞山河的架势,直刮得人心焦不已。咔嚓一声巨响惊醒了熟睡中的女人,她张起写满惊恐的眼睛,拿着手灯围着男人转了两圈,男人悠然地睡熟,打着轻鼾,眉头微皱,嘴角却挂着一抹笑意。好梦终究能安慰一颗心,哪怕这是一颗受伤的心。她举灯出了院子,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一个裹挟不住差点踉跄摔倒了,刺骨的冰凉立即沿着脉络通告全身。她拍却乌云遮望眼,用一束亮光强行扫荡整个院子,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渊源:一棵大窑碗口粗的杨树被风刮断了头。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子,一丝慌乱伴随着心跳加快吓唬着自己,两腿无力到几近瘫软。她不识字,认不得路,看不懂药,但她坚定地认为树断头就是不好的预兆。她的内心开始愁云惨淡,泪水总在某处肆意蓄积,然后在自设的屏障后无法自控地流成小溪,走出屏障就又换幅愉悦无比的欢颜。她的能力有限,不能替生死,只能共进退,只有在饭菜上多加用心了。不再因为忙着干活不是加多糖就是加多盐,一直做甩手掌柜的她一改不爱做家务的毛病,开始为爱洗手做羹汤,开始向一流的厨艺看齐,开始学习如何使用那些“复杂”的电器:微波炉、豆浆机、榨汁机……开始学如何催芽、埋种子,兑药,犁地、浇灌之类的活计……他手把手地在教,以期他不在家时不在时她也能顶起半边天。 准备启程才发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这个东风一下子就刮到了二里外的西岭。西岭是村庄的界石,那里有被当做分水岭的墓园,他有诸多好伙伴和酒老友长眠在那里,他要以那里为起点,用脚步再一次丈量村庄的深度和厚度,记住村庄的底色与内蕴,收集村庄的好与坏,以供日后作最后的消遣。与村庄作最后的拜别之后,毅然决绝地走出去,能否再次归来,全凭运气!如何归来,天知地知!他是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去的。 村庄准确地记录了他的踪迹,见证的还有那些横陈着草木遗体的四通八达的小路、冷静沉默的石板桥、慵懒麻木的断流小河、萧瑟矗立的灌木丛、黑黄粘腻的土地、盖上了厚棉被的麦苗、搁置已久的晒场、坍塌的草垛、呼啸耳边的咆哮不止的西北风…… 边走边收集记忆的泡泡。那些泡泡失了阳光无法光明正大的跳舞,只安静地呆在原地等他的采撷,拨动。每一株草木上都附着一个故事,每一处山川物事都流淌着一段传奇,你的我的大家的,他只捡拾属于他自己的。 年轻时清秀儒雅得能与民国时那些大文豪相媲美。知识渊博、文艺气息浓厚倒是丝毫不逊色,但与之相较还多了些英雄的豪侠之气:一天往西岭送粪25趟,每趟500斤;去郯城推碳一顿吃8个煎饼,一天一夜磨透一双鞋,赤脚一气推出300里;牙坏了不舍得花钱上医院,自己用根绳子一头套牙,一头拴脚,一使劲蹬腿,牙是掉下来了,满口鲜血吓煞人;脚上长了个鸡眼,一走路钻心疼,贴上鸡眼膏,周围都烧坏了,只剩鸡眼处就是不掉,果断学关公刮骨疗毒,在鸡眼上栓一根绳子,另一头系床上,脚使劲一缩,鸡眼掉了,却血流如注,自己哎吆哎吆地抱着脚疼的狼嚎,吓得家人龇牙咧嘴,他居然喊完还在那里乐得大笑!年事渐长也不忘如此显摆:我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用铁锨储上万斤蒜上机器脱水,能挣100块,别人困掉了头我还能连轴转;我早晨起来不吃不喝能一气提20多袋玉米上走廊顶晾晒,每袋都得一百多斤。我常常觉得:英雄之气与使用蛮力还是有本质区别的,用蛮力的结果就是过度透支了生命!而他就爱混为一谈还满不在乎。 走走停停,这块地里飘着他手持尺子仔细量的身影,那块地里留有他鞭策着老牛仔细犁耙的吆喝声;这块场上的上空响着他扬场的木锨声声,那块地里滴着他的汗水滴答成缕;这条小路被他沉重的车轱辘压过,那头不听话的牛被他厉声地呵斥过;这条宽阔的大马路是他带领大家修的,那个窑厂是他带领大家建的,这里的池鱼是他同村民一起逮的,那里的宅基地是他给划的。这两家的矛盾是他给化解的,那两家的疙瘩是他给疏通的…… 他身兼数职:丈夫,儿子,父亲,孙子,兄弟,生产小组长,队长,会计、村长、窑厂厂长……脚印重重叠叠,主要都围着村庄、小院和一亩三分地转了。管了太多闲事,惹了不少闲气,说了许多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话,干了许多该干的和不该干的活,喝了太多该喝不该喝的酒,走了弯弯绕绕的不得不走的许多路,走到今天,忽然就大彻大悟了:谋什么不如谋健康,求什么不如求今生,要什么不如要平安,追什么不如追简单。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乐乐美美满满地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可惜,等到终有一天明白活着的所有意义就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明白受其所累毕生追求的东西不过都是过眼云烟,明白失去健康神马都是浮云的时候,可能已经无力扭转局面了。 他在这里奉献了青春,生活也馈赠了他很多:养大了四个孩子,获得了村民的拥戴,想想这一辈子也值了。不管还有没有希望,一息尚存就要站在冬天的分水岭上去期冀遇见春天。春天是万物生发的季节,是桃花灼灼,他还能走在去看桃花的路上;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是细雨飘飞,他还能扶犁拉耙鞭牛下种;春天是故事的源头,是说书人拨动琴弦,他还能被故事感动的流下浑浊的老泪;春天是佳酿出坛的日子,是闻见馨香他还能与知己干杯……尽管手术归来,他将余生再也讲不出一句话,但不是有人早就说了么:“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么?” 突然想起鲜然的诗《一路苍茫》 作为灰尘的散布者 我们本身即是灰尘。 这是缓慢的春,但什么也不会停下。 走向苍茫的客车没有终点之战。 记忆比人活得久长。 一年零两个月,他散手人寰,我要在记忆里去寻觅他鲜活的背影。活着,仅仅是体味生命的全过程,虽然早已知道逝去是所有生命的归宿,还是有些悲戚时时冒在心头。替他好好的活着吧!替他看看这世界的日新月异,替他去吃从不曾吃过的美食,替他走他未走完的路,替他续他未完的梦,生命的传承之路就是这样一代代走下去的,谁也不能例外。
2015年,从一场大雪开始。 一个癌字,似平地一声惊雷,击中一个老迈的身躯。我看得见一个拿诊断书的颤抖的手,看不见状如菜花的肿瘤张牙五爪的侵蚀;看得见豆大的眼泪在眼底如乌云般的聚集又被抑制的风悄然吹散,看不见暗夜里那些张狂的恐惧纷沓而至快速疯长成藤的纠缠不休。从此,风怒号、人飘摇,随着命运的小船在治病和休养不断转换的旅程上颠沛流离,缤纷暮雪将要断绝天涯路。 乌鸦代替了喜鹊站在枝头,像密麻麻的黑棉鞋走在一起,仿若提前的夜晚在田野议论着白昼。叫声凄厉,让听的人产生误解,以为它们在企图宣誓某种预言抑或是感召。有棍棒和笤帚轮番出其不意地袭来,老鸦受到惊吓,四散惊逃。一抹会心的微笑在心湖荡漾,果然,晦气是可以驱赶的,就像黎明前的黑暗,只需一束微光便可穿透。 天明,牛粪贴墙,井台结冰,雪珠压枝杈,好一个莹妆玉砌的世界!但他无暇欣赏眼前世界的万种风情,先找出一书包的毛票,在冰窖一般的堂屋里抖抖索索着整理清点了整整一个上午。有老鼠啃豁的,藏在粮食里,无可避免;有烟火烧残角的,买菜的人多总有抽烟的不小心在他钱箱子里弹了烟灰或者在自家时就点着烧了的,缺点少点不碍事,照单全收;有虫子钻洞的,有上面布满污物的,比如墨水了、黄泥了,蚂蚁死尸之类的,农村不缺这些……整整三大摞,一共996元,加上从银行支的,孩子出的,总算凑够四万块。希望的曙光就押在这些钱上,这些钱散发着尖刀的寒光,每一缕寒光都是一支利剑,支支直透咽喉,能拔除迫他呼吸不畅、吞咽困难,说话喑哑的毒瘤,能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后来,他又踱出门去,带着林冲风雪山神庙的豪迈,去小店打了壶酒,倒进碗里,喝了一口,浓烈的冲击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断肠的节奏,咳到鼻涕咧吸(唾液)捻了长线,他掏出口袋里一只脏兮兮的手绢擦了,顺道就把整个碗撇了出去。羊群和鸡棚立马想起一阵骚动。鸡子和骚羊蛋子仿佛早已察知了他的愤怒,不再到处乱窜、随处大小便惹他心烦意乱,只小声嘀咕了会便又乖乖儿的该吃草的吃草,该增肥的增肥去了。 一个人失去了爱好就像失去了半个灵魂。连最喜欢做的事都成了奢侈,活着还有什么滋味?这是我对他无妄的揣测,不知对错。长久以来,嗜酒是他唯一的爱好,一日不亲近就心痒难捱,酒对他而言是心头肉,是掌中宝,是口中蜜。干活累了,喝点睡得听香;在外惹闲气了,咪两口,宠辱偕忘;好友来了,千杯不醉,碰出了真感情;邻居来往,整两盅,闲话家常。当他赛神仙的日子还没过够,酒就被医生归因为致病的第一紧要的罪魁祸首,就像最爱的人总是伤你最深一样,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酒戕害成如此模样。以至于一看见个“酒”字,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打颤,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散放着深沉的悔意。 他喝碗养人的小米粥,把闸刀收拾出来,用砂纸打掉刀刃上的锈斑,闸刀又露出往日张牙五爪的锋利,急等东西入口,他喂以秸秆,切成短寸,给牛羊储备冬粮;他打开工具箱,挑出刨花子锯子凿子锛子斧子线锤之类的,开始肢解大树,切割成块成板,都不懂木匠,谁也看不透他在做什么,只在旁默默扶助,帮他拉线、取直,帮他拉锯,割裂……从医院归来,他就一直这样,很少说话,但都在忙一直忙,忙到分不清白昼和黑夜,忙到没有时间思考和悲伤,忙到时间静止世界完全进入了虚无…… 椅子在一夜之间由瘸腿回归正常,菜地在一夕之间被深翻晾晒,刨花纷飞,玉米颗粒归仓,花椒成粉,辣椒化沫,咸菜入瓮,铝锅补上了漏洞,三轮车打足了气……连平素经常被他用树条子追打的偷溜出来的鸡只鹅鸭也被温柔以待,当一个人突然像换了一个人,生活必遭了重大变故。一个船形的物事在眼前徐徐成型,围在他周边帮忙的人纷纷快速撤退,以手掩面或以围裙遮挡,面对突如其来的鼻音加重和血红眼睛,理由很牵强:风沙迷眼了,感冒中,眼睛发炎了……他无视这些说辞,只管低头干活,仿佛早就窥破了医生的预言:仅剩半年。所以,必须分秒必争! 入夜,大风又起,气吞山河的架势,直刮得人心焦不已。咔嚓一声巨响惊醒了熟睡中的女人,她张起写满惊恐的眼睛,拿着手灯围着男人转了两圈,男人悠然地睡熟,打着轻鼾,眉头微皱,嘴角却挂着一抹笑意。好梦终究能安慰一颗心,哪怕这是一颗受伤的心。她举灯出了院子,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一个裹挟不住差点踉跄摔倒了,刺骨的冰凉立即沿着脉络通告全身。她拍却乌云遮望眼,用一束亮光强行扫荡整个院子,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渊源:一棵大窑碗口粗的杨树被风刮断了头。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子,一丝慌乱伴随着心跳加快吓唬着自己,两腿无力到几近瘫软。她不识字,认不得路,看不懂药,但她坚定地认为树断头就是不好的预兆。她的内心开始愁云惨淡,泪水总在某处肆意蓄积,然后在自设的屏障后无法自控地流成小溪,走出屏障就又换幅愉悦无比的欢颜。她的能力有限,不能替生死,只能共进退,只有在饭菜上多加用心了。不再因为忙着干活不是加多糖就是加多盐,一直做甩手掌柜的她一改不爱做家务的毛病,开始为爱洗手做羹汤,开始向一流的厨艺看齐,开始学习如何使用那些“复杂”的电器:微波炉、豆浆机、榨汁机……开始学如何催芽、埋种子,兑药,犁地、浇灌之类的活计……他手把手地在教,以期他不在家时不在时她也能顶起半边天。 准备启程才发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这个东风一下子就刮到了二里外的西岭。西岭是村庄的界石,那里有被当做分水岭的墓园,他有诸多好伙伴和酒老友长眠在那里,他要以那里为起点,用脚步再一次丈量村庄的深度和厚度,记住村庄的底色与内蕴,收集村庄的好与坏,以供日后作最后的消遣。与村庄作最后的拜别之后,毅然决绝地走出去,能否再次归来,全凭运气!如何归来,天知地知!他是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去的。 村庄准确地记录了他的踪迹,见证的还有那些横陈着草木遗体的四通八达的小路、冷静沉默的石板桥、慵懒麻木的断流小河、萧瑟矗立的灌木丛、黑黄粘腻的土地、盖上了厚棉被的麦苗、搁置已久的晒场、坍塌的草垛、呼啸耳边的咆哮不止的西北风…… 边走边收集记忆的泡泡。那些泡泡失了阳光无法光明正大的跳舞,只安静地呆在原地等他的采撷,拨动。每一株草木上都附着一个故事,每一处山川物事都流淌着一段传奇,你的我的大家的,他只捡拾属于他自己的。 年轻时清秀儒雅得能与民国时那些大文豪相媲美。知识渊博、文艺气息浓厚倒是丝毫不逊色,但与之相较还多了些英雄的豪侠之气:一天往西岭送粪25趟,每趟500斤;去郯城推碳一顿吃8个煎饼,一天一夜磨透一双鞋,赤脚一气推出300里;牙坏了不舍得花钱上医院,自己用根绳子一头套牙,一头拴脚,一使劲蹬腿,牙是掉下来了,满口鲜血吓煞人;脚上长了个鸡眼,一走路钻心疼,贴上鸡眼膏,周围都烧坏了,只剩鸡眼处就是不掉,果断学关公刮骨疗毒,在鸡眼上栓一根绳子,另一头系床上,脚使劲一缩,鸡眼掉了,却血流如注,自己哎吆哎吆地抱着脚疼的狼嚎,吓得家人龇牙咧嘴,他居然喊完还在那里乐得大笑!年事渐长也不忘如此显摆:我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用铁锨储上万斤蒜上机器脱水,能挣100块,别人困掉了头我还能连轴转;我早晨起来不吃不喝能一气提20多袋玉米上走廊顶晾晒,每袋都得一百多斤。我常常觉得:英雄之气与使用蛮力还是有本质区别的,用蛮力的结果就是过度透支了生命!而他就爱混为一谈还满不在乎。 走走停停,这块地里飘着他手持尺子仔细量的身影,那块地里留有他鞭策着老牛仔细犁耙的吆喝声;这块场上的上空响着他扬场的木锨声声,那块地里滴着他的汗水滴答成缕;这条小路被他沉重的车轱辘压过,那头不听话的牛被他厉声地呵斥过;这条宽阔的大马路是他带领大家修的,那个窑厂是他带领大家建的,这里的池鱼是他同村民一起逮的,那里的宅基地是他给划的。这两家的矛盾是他给化解的,那两家的疙瘩是他给疏通的…… 他身兼数职:丈夫,儿子,父亲,孙子,兄弟,生产小组长,队长,会计、村长、窑厂厂长……脚印重重叠叠,主要都围着村庄、小院和一亩三分地转了。管了太多闲事,惹了不少闲气,说了许多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话,干了许多该干的和不该干的活,喝了太多该喝不该喝的酒,走了弯弯绕绕的不得不走的许多路,走到今天,忽然就大彻大悟了:谋什么不如谋健康,求什么不如求今生,要什么不如要平安,追什么不如追简单。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乐乐美美满满地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可惜,等到终有一天明白活着的所有意义就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明白受其所累毕生追求的东西不过都是过眼云烟,明白失去健康神马都是浮云的时候,可能已经无力扭转局面了。 他在这里奉献了青春,生活也馈赠了他很多:养大了四个孩子,获得了村民的拥戴,想想这一辈子也值了。不管还有没有希望,一息尚存就要站在冬天的分水岭上去期冀遇见春天。春天是万物生发的季节,是桃花灼灼,他还能走在去看桃花的路上;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是细雨飘飞,他还能扶犁拉耙鞭牛下种;春天是故事的源头,是说书人拨动琴弦,他还能被故事感动的流下浑浊的老泪;春天是佳酿出坛的日子,是闻见馨香他还能与知己干杯……尽管手术归来,他将余生再也讲不出一句话,但不是有人早就说了么:“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么?” 突然想起鲜然的诗《一路苍茫》 作为灰尘的散布者 我们本身即是灰尘。 这是缓慢的春,但什么也不会停下。 走向苍茫的客车没有终点之战。 记忆比人活得久长。 一年零两个月,他散手人寰,我要在记忆里去寻觅他鲜活的背影。活着,仅仅是体味生命的全过程,虽然早已知道逝去是所有生命的归宿,还是有些悲戚时时冒在心头。替他好好的活着吧!替他看看这世界的日新月异,替他去吃从不曾吃过的美食,替他走他未走完的路,替他续他未完的梦,生命的传承之路就是这样一代代走下去的,谁也不能例外。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