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与心碎

　　　爱情带来眼泪，婚姻则让人心碎。——题记 　　外面没有什么事。又是下雨天。假日里就足不出户。坐着的消遣有两样，新书和电视。不爱看国产的喜剧片，爱看青春偶像剧。中国人少有幽默感，爱情剧也多伤感氛围。一个镜头就会让我泪不可止，哭起来动辄要用掉一盒面巾纸。

　　一部电视剧，剧名《敢爱》。这名字颇富悬念：爱情有什么敢不敢的？原来，男女主人公从大学开始，背着父母恋爱八年，最后男子不甘女子母亲的歧视两次提出分手，跟另外一个门当户对而且特别爱他的女同事结婚了。 　　每一个爱情里都有一个痛苦的灵魂。美丽聪慧而又不幸的女主人公，时而泪如雨下，时而双眼红肿。故事让我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中，迎送晨昏。电视剧总有完结的时候，然而我还是忍不住声讨自己的电视瘾：“越堕落越快乐。啊，继续荒废时日吧！跟电视剧里那些忙得像蚂蚁的人一样，我这点闲暇时光也是靠艰苦奋斗换来的。”

　　电视剧确实有一个好处：使我转移注意力，摆脱突然的孤独或焦虑。“她马上感到了绝望的力量！”我看见了剧中人的眼泪，也看到了自己的心，眼泪在悄悄地酝酿着，冲击着眼眶的堤坝。“我只是想看看别人内心的痛苦，看看别人的生存状态。我只是想为别人流几滴眼泪，或者为自己流一会眼泪罢了。这或许可以缓解我的干眼症：这也叫以毒攻毒吧。”

　　在充满强烈爱情冲动的剧中人面前，我差不多可以将自己升格为哲人了。我劝世的话，也是在劝己。 　　“你的眼泪，不过是对自己、对他、对这个世界失望了。但你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去看世界，会发现你的内心对于外界的一切其实是疏离和隔膜的。世人看不到你的眼泪。世界对你无动于衷，因而你也没必要动感情。”我这个剧外的人是旁观者清。

　　“你要认清你的痛苦。你只是看重自己对他、对这个世界的影响。你害怕失去他，你也害怕成为家庭主妇，害怕被世界遗忘。”剧外的我感到了内心的共鸣：“你如果不知道这样一个哲学上的道理，你永远不会脱离恐惧，那个道理就是一个神秘的强大的信念：你就是世界。” 　　“无论我痛苦还是淡然，关心还是隔膜，我对于世界，对于他，对于自己，都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我时常感觉自己在从生活中淡出。只有这样，才不致引发那些源于无知的伤害和自我伤害。”剧外人进入了冥想。

　　“我不能说，我为了这份感情夜不能寐，因为这不是事实。我要是说，我灵魂常处于痛苦中，这也不是事实。因为爱情的痛苦总是渺小的，难以形成真正深刻的痛苦。”剧外人看到了女人内心的超脱。也许女人的痛苦，跟女人的眼泪一样，在生活面前真的是太渺小了。失去八年之久的爱情之后，她最终面对现实，放下紧张变得淡然了。我心疼她。心对她说：“你从此甚至找不到一个妥帖的地方，来安放自己的手和脚，更不要说安顿一颗湿漉漉的心吧。”

　　这个电视剧的结局其实有些悲观。为取得以爱情为核心内容的道德婚姻，青年男女莫不勇敢地去追求爱情。然而，怀着爱情的人想要进入这个道德的婚姻，必须通过社会阶层、伦理、个性、自尊、能力的重重考验与磨合。

　　没有男人可以为爱情放弃自尊，也没有男人具有完美的个性，爱情使他自律，无爱使他自由。女人失爱的结局源于无知：对生活的无知，对人性的无知。 　　剧中人的她，小说里的她，我都说不出名字了。时常见面的活生生的人的名字我往往也是转身即忘。对我而言，故事中人的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索性干干净净地忘掉了。但是故事细节却历历在目。 　　这是另一个故事。与上一个爱情故事可以相互补充。这两个故事告诉我们生活残酷的真相。 　　她是婚姻围城里的女人。小说里的角色，像是一个梦。我无法看清她的脸。

　　小说里的她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女人。电视剧的女主角如果不相信爱情，那就不可爱了，不合乎伦理道德的电视剧，是要受到观众诟病的。小说则可以进入人的幽微之感。

　　我在字里行间搜寻她。她是什么样子的呢？她看不出什么病态，很端庄，很惊艳——三个指头拈着一根香烟，表情却十分凝重，脸上的酒涡像是她身上的爱情勋章。可是她开口便狠狠地嘲讽自己：“工作时跟男人一样强悍的女人，在床上也像铁一样钢硬。”

　　一尊肉体，仿佛一尊欢喜佛。佛像坍塌，在朦胧中倒向床上来……她抬起了脚。一脚蹬在墙板一样的丰腴肉体上。愤怒立即变成了恐惧又马上被他反唇相讥的羞辱抵销了。

　　佛都有因失望而愤怒的坍塌。但女人不能死于愤怒的坍塌。 　　她踢了那堆肉体一脚。那堆墙体一样坍塌的肉体，像汽泡一样消失了，汽泡爆出叽哩咕噜的抱怨。

　　白花花的肉体。一堵移动的白墙。老是这样浑浊的肉光。光着脚走来走去。她敢怒而不敢言。“别人永远不会光着或者半光着身子来到厅里，站在一帮完美又不留情面的人面前。”她读着小说里的那一段，忽然明白自己恶心的缘由了。“一个人长得丑陋不是错，错在长得丑还要到处走。”她想起一个智者自嘲的话，暗暗地苦笑了。

　　那一脚并非毫无理由，也并非理直气壮。她有一点后怕。她自忖野性未驯，愤怒多于柔情。对于人世，对于亲密关系，她都充满了疏离和失望的情绪。被孤独养大的她，也受了孤独的毒害，以致无法接受哪怕是合情合理的亲近和馈赠。

　　那一脚并没使出什么劲，但那白花花的肉体接收了她的拒绝。她立即得到了这意外一脚的后果：把彼此前半生的所有恩德，都从对方的心里去掉了。受了意外一击的男人，用言辞发泄出来，也必然够女人喝一壶的。轻轻一句话的回报，就差点把她噎死。

　　男人从不缺少愤怒，任何时候都不例外，即便在床上也是如此。 　　再强悍的女人也有胆怯的时候。聪明的女人绝不会激怒男人。

　　男人好斗，这才是人性。好男不跟女斗，其实是一种罕见的教养。哪个家庭的男女不争斗啊！为什么现在的离婚率高达百分之五十：是因为争斗太漫长太痛苦了吧。 　　她浑身颤抖得像秋风中的芦苇，她感受着内心的痛苦。她体验男人反弹过来的重力，同时在检讨自己。

　　“女人的心里也住着魔鬼！——狂风一样偷袭心灵的魔鬼，”她被突然袭上心头的绝望情绪带入后悔之中，“如果我的灵魂里面只住着天使，为什么还会有恶魔般的行径呢？我不能再有这种歇斯底里的反应，发疯一般的抗拒。这已经不能叫做任性了，这在男人的心里只是可恶。”

　　她迷迷糊糊地躺着，在深沉的黑暗中声讨自己。她忽然分不轻梦想和现实了：“被虚构的人物所干扰，被那些不可企及的美所占据，我才会对司空见惯了的丑陋产生强烈反射，这似乎是不由自主的，鬼魂附体一般诡异。”

　　女人的心，可能也会走神，忽略身边的事情，被幻想所充塞所裹挟。女人常常不知不觉地沉醉于虚幻的梦境，或许因为心里的什么东西在觉醒。孤独。爱。美。那些才是心灵的圣物。然而，就是这些看似高尚的东西，使她变成了神经质的怪物：“因为有一颗爱孤独爱美的心，才制造了这样的惊悚吗？”

　　在她心里，有一张雕像一样的面孔，成为美的坐标。还有一张面孔，却像雪人一样，在她目光的注视中融化掉。

　　“我不知道，哪一种人像，使我进入毁灭性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她翻身坐起来。她始终想要做一点补救。她的眼泪下不来。她的睫毛是湿的。她手里拿着一张湿毛巾，不知道是毛巾打湿了眼睛，还是眼泪打湿了毛巾。

　　我从书桌上拿起一张纸巾，似乎想要为她揩揩眼泪。结果纸巾扣住了我的眼睛。这也是我对她的安慰。我只能为她做这么多。我只能够徒有同情。

　　“爱情，婚姻，让铁人也听到心灵破碎的声音。”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