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

　　从生活的地方到谋生的地方，或者反过来，我总要走过那条陈旧的街。之所以陈旧，是因为无数的人走过之后，我又在走了。再说了，几十年来，那条街确实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无数人的鞋底，匆忙地踩过去，或者悠闲地踩过去。也许水泥路面实在坚硬，他们都没有在这条街上磨出清晰的纹理，也没有留下自己的足迹。我想，我与他们一样，也不会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记，而无数人的生活还将继续。
　　理发店，时装店，小吃店。变来变去，还是同一座楼的一层，临街的那一间店面，不过是一间普通不过的房子，多年以来，换了好多个租客。
　　那条街上，一年四季都吹着风，但那样的风，说不上新颖，也说不上陈旧。当有一天，我好像终于发现陈旧的街显得老态龙钟，仿佛每一堵墙上，都有日渐虚浮的墙皮在风中脱落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条街，它没有变新，而是更陈旧了。光顾店铺的人在变，俨然一年一度的新叶挂枝，也像一年一度的黄叶落地。无意之中，我成了这一切变迁盛况的见证者。
　　坐下来。忙里偷闲，坐下来，无论在生活之处还是在谋生之地，坐下来，让渐老的身体安定下来。身体占据的空间，在这世界上是微不足道的，但在尚未占据地面以下两立方米空间之前，这种微不足道的占据也很珍贵。
　　坐下来。觉得温暖的夕阳可看，闲散的流云可看，自由的飞鸟可看，冬日里逐渐荒败的草木可看。仍有可看，那么说明，心，并没有完全安定，再说，我还在行走，还要继续尽力生活下去，那东西还不能完全安定下来，我便希望它继续鲜活下去，直到我的双腿仿佛变成硅化木。我总是从内心发生的种种变化上，感受到我与世界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原也有一些令人心醉的可爱，像幽寂之处的孤花一样，很自恋地盛开。
　　冬日，夕阳，暖色调的。
　　夕阳下，深绿肌肤的大山，又抹上红黄色，一种贯穿周身的温暖与融融的爱怜之意，好像为我揭开了，被时光之尘埃笼罩在遥远年代里的，不幸失落的故乡。在那里，一些沉疴在身又缺医少药的人，死去的也便不幸地死去了，另一些，受天地造化之眷顾，居然自然康复，容光焕发地站立起来，重新关注生命和日子。他们都像久经磨难活下来的祖母，总能在烈日炎炎或冰天雪地中，用他们老树一样的躯体和山风一样的意志，向我托起融融的笑意，让我觉得炎夏和隆冬都不是最难过的。
　　夕阳照亮的东西都很遥远，我眼前的天空仿佛跟佛陀高卧之处的菩提树连在一起。所有爱我的人，用情意和身体，把世界的另一面严密遮蔽。爱我的人们允许我看太阳和月亮，教我认识野花野果，教我说出走兽飞鸟的名字，教我识别有毒的，也指给我能吃的。爱我的人们，到头来无法抓牢他们熟悉的世界，也不能把我永远护持下去，他们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地面以上所有丰富多彩的，带着无尽的沉默，转移到地下去。自他们的身体入土的那一天起，这个世界被他们遮蔽的部分开始向我显露出来。我才知道，爱我的人帮我遮蔽起来的，除了世间人皆畏惧的，还有许多不能不避让和妥协的。我长大了，他们交给我一个完整而险峻的世界。但我已经学会了一些生存本领，就像早年间学会识别有毒的东西一样，我在完整的世界里开始自己学习识别险恶和虚伪的东西。我的额外收获是，独自悟出了抵抗的意义——凡是与他们的爱和他们之所爱相对立的，我都要格外警惕，包括我年幼时候必须避让和妥协的。
　　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但他们曾以特别的方式爱过我，我感谢他们！
　　总算还有心境静观夕阳，也便证明我对自己和世界都没有完全绝望。夕阳告诉我一些什么呢？从如日中天，到日薄西山，若在个体的人生，我应该称其为命运，但若在强大的非我意志力面前，我愿意接受一个高于命运的目标：若有什么必须走向溃败，一些带着非我力量的妖魔化的东西，必须溃败！能够见证世界命运得以改变的每一个黄昏，我愿坚守！
　　坐下来，在杳无人迹的旷野里坐下来。空气和阳光，原来对我如此亲切。草，树，虫子，原来它们与我并没有多远的距离。草、树发出的气味里一定带着虫子散发的体味，那些混在一起的气味原来代表着宽容和爱，所以才那么浓郁！它们无阻无碍地交融在一起，以不可估量的阵容，流淌在阳光里。它们平等，彼此之间没有边界。真实的世界里还用得着装腔作势的说教吗？不用了，真正自由的东西，从不给自己设定边界。它们的无限交融，构成了丰富多彩的世界，也是平等和谐的世界。相形之下，问题来了，人为什么是彼此设防的物种？而设防的目的，是不想付出，但想索取。人人如此，再多的人，都是彼此孤立的。形式上的结合体只是严重封闭的个体简单的单体集合体，这个奇怪的集合体，以利益作为维系物，也以利益作为绝缘体，所有的个体从没有同心同德，它们构成的群体也就从没有强大起来，但他们常常在世界上联合成沙尘暴一样凶悍的破坏力。
　　旷野，阳光，空气，还有草木的气息，以及无处不有的尘埃，代表着真实世界的真实质地。我置身其间，心中再无新的压力。从前的压力所致的焦虑，也得到了暂时的治愈。当我从旷野返回城市，这一切都从我身上悄悄脱离，不知所踪。我的意志，开始面对种种谋算与争夺，防范与警示。觉得时时处处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必然高度警觉。我感到城市的空气里塞满了欲望的诱惑，也感受到欲望的排挤。我又想到，人如果不为欲望的满足去触碰城市中种种坚硬的规则，人就低贱得仿佛承载过欲望，又被无情排出体系之外的废气。
　　在公园或廊桥的长椅上坐下来。那东西有些冰冷，给人强烈的冬日气息。正直的阳光又不会为任何人的私念特别拐弯，它只以光亮的形式，把阴影从一处，移到另一处。初冬的阳光已经不再如夏秋季节里的那么热情饱满。阳光，现在是有条件普照的稀有之物，它只负责光亮，不再负责温暖。
　　孤单总是和孤单主动映照的。倚着廊桥的廊柱打盹儿的环卫工，低头沉思的流浪汉，神情漠然的远望者，勾肩搭背招摇而过的小情侣，以及，穿着脏污工装匆匆前行的青壮年，好像与眼前的一切都没关系，他们只是沉浸在时光的边缘地带；别人在怀旧，而他们就在别人所怀念的陈旧世界里。
　　他们是我今天的遇见者。
　　我忽然想到，当生活作为一个庞大系统但又存在着严重缺陷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生活目标的小行星。即使被逼到退无可退而必然以性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的夫妻，其实，大家都在循着自己的盘算轨道独立运行，在满足自己的快感需求。类而推之，孩子们围绕着自己的学业孤独前行，老人围绕着人生记忆和死亡的恐惧孤独前行，官员围绕着攀升和牟利孤独前行，小偷围绕着新的下手对象孤独前行，野心家围绕着纠集起来的乌合之众，围绕着看似统一，实则各怀鬼胎的权力意志孤独前行。一言以蔽之，依然为生存与物质利益苦苦打拼的群落，是被神灵抛弃的失败者，因其人人心中只有自己而无他人，更没有人类，在世界物质伦理秩序中，他们依然处于虫豸层级。冷漠，自私，愚蠢，至今与野蛮带故沾亲。
　　我曾向流浪汉赠以衣物，但我觉得这样做远远不够。我觉得个人的怜悯之心和良善之举固然有益于这个世界，但它比起一种永远面向底层的社会福利保障机制，既如杯水车薪一样的功效甚微，也带有虚伪道德的嫌疑。我曾帮环卫工办过入园和就学方面的事情，但我的一己之力远远无法解决更多到处徙转的家庭的后顾之忧，这个群体根本命运的有效改变，依然有待于教育利益链的彻底废除和教育资源的无差别提供。以及，老年福利制度的现实可行性，永远取决于民间资本与个人财富支持的慈善事业的自然生态化运行。社会福利事业要想实现健康发展和正常运行，必须彻底挣脱权力的牢笼！
　　坐下来，在谋生和生活的地方之外的地方坐下来，远远地看这个城市，更近距离看人居之地以外简明扼要的世界。自然所在的世界很安静，作为人的世界的城市，很不安静，无论距离多远，我都能感受到城市里发出的强烈的愤愤不平之意。但很难听到愤愤不平之声。这几乎成了一切贫弱的病根。贫穷的种子，自私的根系，怯懦的主干，冷漠的叶子，虚荣的花朵，最后胜出的强者，就是更加贪婪的果实。文明迅速退化，野蛮依然命力长久。
　　坐下来，想一想，如何借一把文明之火，把冰冻两千年的土地烤热，如何让一个个被盲目仇恨和无端猜忌困扰的“我”，融入以爱为存在根据的“我们”，再融入更大的人类群落。如何让谋生变成人生乐趣，让生活变成永远流行的艺术。如何让理发师，时装店主，小吃摊主，流浪汉，像一个个正常人活着的同时，也有一个个朴素哲学家的头颅。如何让青年人不失望，让老年人不失落。如何让孩子们暂时避开虚浮的幸福，探视真实的苦难，从而懂得人之为人，爱为何物，让他们尽早去除一颗茫然浮躁之心，并让他们把关于生命意义的探问，自觉转向对神灵和万物的敬畏之中。如何让每一个人离开世界的过程，好像是从一家时装店，走向一家理发店的过程……
　　从生活的地方到谋生的地方，或者反过来也行。我在一条陈旧的街上信步前行，在思考，在独自默然狂欢，在哭泣，在歌唱，在慷慨陈词，在娓娓诉说。我的听众，应该是世间所有希望得到自由与幸福的人们！
　　走着走着，我就走在阳光之中，我就身不由己融入许多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天的人们之中。他们多数是中老之人，他们的话题都象阳光一样富有质感，也像阳光一样轻松自由而公平。
　　这让我很放心，世界还有希望，冬天还有希望，小城还有希望。我又突发奇想，多年以后，我比现在的他们更老，我和更多与我一样衰老的人们，沐浴着更加温暖的冬日阳光，更加轻松愉快地谈论，若干年前，这个尚未全面得到幸福的小城，以及，尚未改变的，富有喜剧意义的陈旧。
　　2019-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