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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长生天里风吹沙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阳光之外,应该还有什么东西是比阳光更可爱的;爱情之外,应该还有什么东西是比爱情更诱人的。那是什么?没有答案,没有答案是因为无人能够解答。就那样到过沙海的边缘了,再往前走,就可以置身沙海了。但行程是被时间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而时间,又被景点分
  阳光之外,应该还有什么东西是比阳光更可爱的;爱情之外,应该还有什么东西是比爱情更诱人的。
  那是什么?
  没有答案,没有答案是因为无人能够解答。
  就那样到过沙海的边缘了,再往前走,就可以置身沙海了。但行程是被时间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而时间,又被景点分割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旅行确乎是碎碎念了,我和世界,像一本书不同的页面,翻过去,又翻过去了。
  与沙海失之交臂,后来也成了一种欣慰:我对沙海的好奇远小于我对它的恐惧。未能进入,觉得自己是很明智的。
  但我还在草色斑驳沙土飞扬的平旷之地继续前行。据说,我脚下的平旷土地是正在退化的草原。退化了,还在沙化。加速退化进程的好像就是阳光和风,阻止退化的,应该是听说过但未见过的雪山吧,那雪山很遥远,在沙海的边缘根本看不见,而在正处于退化阶段的草原上,每一滴水的出现都像诸神显圣。
  沙化了,承蒙阳关和雨水眷顾的如茵草地已化为乌有。那么,那么多游牧民所信仰的萨满,所敬奉的长生天,还在吗?
  我愿意相信,草地上刮着的风一定携带着浓烈的萨满气息,而萨满气息就是草的气息,沙土的气息,牛羊粪便的气息,就是奶的香味,就是毡房里飘出的烟火味,就是皮袄散发出的汗味,酒味,烟草味。但这些气味不会停下来,它们一直在飞,带着沙粒,从我身上飞掠而去。那些沙子,也应该带着萨满的灵愿,一直飞往长生天。我也相信它们还会回来,回到那个很大的沙海。那个沙海叫“腾格里”,而“腾格里”是长生天的蒙语称谓。
  春天,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大风天。早晨,阳光好像临时改变了主意,忽然退却。大风即至,沙尘和干草叶漫天纷飞。我又庆幸了,我辛亏没有进入沙海深处,不然,我无法抵抗内心的恐惧,而沙海的神奇与神秘,无论如何都不能削弱那种恐惧。更让我惊骇不已的,是我的猜想:这样的大风,这样的扬沙,这样的干草叶和干粪便能飞上天的地方,比如就在“腾格里”,我会毫无准备前往长生天,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
  在退化的草地上,还有毡房,还有车辆供我躲避风沙的侵袭,我这个俗世里的生命,应该在俗世里找到属于俗世的平安的。
  漫天飞沙,地上诸物无不蒙尘。但毕竟还是春天,我的情爱之心已经应时萌生。我又想爱了,并且一再鼓励自己:去找爱吧,情爱之心根本无关一个人的品行,是人皆需爱,爱的时候,天使还是天使,恶魔会变成天使。再说了,品行那东西也像大风中的沙粒,它会上下翻腾的。它当然也会蒙蔽地草一样平凡而率真的东西。
  我开始单相思了,开始幻想了,而我幻想中的情人从来都不是处在繁华之地的。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一首琵琶曲,从那以后,我所爱慕的人就一直处在一个碧草丰茂但又秋染霜林的地方。这种情景多次进入我的梦境,每次做梦,都是碧草突然转黄,秋林瞬间萧瑟,我的情人也随风而去……单相思和梦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妄想症到了最严重的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自己醒着还是在梦里。
  好在我总能用尽全力把幻想与梦境分开,而一旦成功分开,我的情爱之梦就随着春天的逝去而落空,发现自己仍处在人的丛林里。我在人的丛林里一直孤单,在情爱天地里一直独身。每每情爱成空,沙尘落定,天空复晴,春天也消失得杳无踪影。但沙尘似乎在故意涂抹春天逝去留下的空洞了——后来的日子,总是那样昏黄迷蒙的,所有夏日开花也都是色相怪异的。
  阳光之外,定有什么东西更加可爱,情爱之外,定有什么东西更加诱人。我一直这样提醒自己。
  今年春天的沙尘天气已经过去,那么多沙粒并没有回到“腾格里”,而是留在了这里。似乎下过一场夜雨吧,那些沙粒应该混入泥土跻身江流,没有一场大风能将它们吹回去。
  我大吃一惊,原来,充满萨满气息的风竟这样一路追来,在大山环绕的地方,我不仅可见大漠的黄沙,还能经受退化草地上的萨满之风,我和沙海似乎更近了一些!
  那么,但愿我与长生天也近了一些。“腾格里”沙漠,我只到过它的边缘,但那里的沙粒,也许就这样一直追赶我到群山环抱的故里。不是春天,爱也成为可爱的过去。忽然,我好像得到了神谕:爱的时候,长生天就给人显示阳光下的青青草地,失去爱,长生天就给人昭示另一番景象:风吹沙海。
  为情所困,就是这样脆弱幼稚到令人伤心的。
  沙尘巻挟过,昨天的阳光往生了;再度晴明,故事的结局总留在夏日里。我到过“腾格里”沙漠的边缘,但后来一直行走于正在退化的草地,我反复提醒自己。莫非其中暗含着无言之谶,爱的愿心,注定会随着衰老而渐渐衰弱下去?
  沙海,长生天。那么,一切终将变得荒芜。地草荒芜,牛羊荒芜,然后,人也荒芜。阳光荒芜,天空荒芜,然后,爱情也荒芜。唯有沙海,收藏着命与爱最坚硬的骨骸。那些骨骸不代表完全死去,它们会闻风而动,遇雨而生。它们居无定处,它们的处境没有上下四方的区分,它们始于等次而终于平等,平等到同一色调同等体量同等硬度,以及相似的半透明度。它们在阳光下呈现出雷同的表情。它们吸收阳光的热能也反射阳光,它们同心协力把意义无多的温度升得很高很高,一到夜晚,它们又把意义无多的枯燥与闷热释放尽净。
  没有我,只有我们。
  这如何让我接受!我且不存,我的情爱又为何物呢?难道注定尽皆淹没于单调的雷同和死寂的一统?
  阳光之外——恐怕唯有长生天才能有沙海的注脚了;爱情之外,或许更诱人的,是萨满之风把我吹向长生天。如“腾格里”沙漠一样的东西,我根本看不见,但我的灵魂能够前往——我的梦有去处,虽然我的肉身被磨砺成与别人一样千篇一律的样子。
  未到沙海,但那样千篇一律的沙子我亲见过,是去沙漠旅游的朋友无意带回来的。那天我应邀去他家,赶上他整理行囊,背包里传出异样的声音,翻开,抖一抖,掉落一地黄沙,“哇,‘腾格里’沙漠的沙子!”
  他去过“腾格里”了,那么,他也算去过长生天了,但他还能对着我惊呼,说明他没有留在长生天,而是如我一样回到了我们共同的故里。我的心里顿时生出挫败感来,觉得死去的爱情无处安放又成了一种负担。
  用手指夹起一撮沙子,放在手心仔细看。那种样子是我熟悉的。没有惊喜,倒是有些失落,毕竟,按照我的想象,沙子很完美地模拟了死亡的爱情最后的样子。不是吗?情爱之心急促且焦灼的时候,人的灵魂是要在阳光下的芳草地上努力翱翔的。但爱之愈深愈荒芜,到头来无一不是一片苍凉的沙海。
  从沙海的边缘回到沙尘紧紧追来的故里,赶上春天,又错过春天,构想好的爱情被吹得东零西散。情爱之心不冷却也不行了,随之而来的夏天如沙海一样严酷;不可火上浇油,而必须蜷缩到自卑与郁闷里,静静观看夏山如怒,等待下一个遥远的季节,秋山如肃。
  朋友带回来的沙子并没有引起朋友高度的重视,但我在手上搓揉了,揣摩了,干燥,坚硬,互不相容,也互不相让。不知道这是不是长生天给我的又一训示。我还是把它们丢弃了。
  沙海早已在千里之外,初夏的阳光已开始在我的额上跳跃。我仿佛得到了阳光之外和情爱之外所有的答案:在爱中,我就忘记长生天,爱消散了,我就徘徊在沙海边;活着,我只专意于阳光草地上的情爱,而未虔诚敬仰过长生天,死了,当然无法知道,是否能去长生天。
  爱的臆想,突兀且怪异,爱的消散,苍凉而渺远。如阳光与沙暴一样不可捉摸的,终究是人的灵魂,这样的不可捉摸,终于把人磨砺成沙粒一样的遗存。消散且孤寂的灵魂最终也要相聚的,像坚硬的沙粒一样相聚成沙海,这时,世界就真正开始老去,而命与爱的全部秘密,从来都是难以探视的。
  今年的沙暴天过去了,与往年一样,它曾祸乱春天;我的情爱梦想再次落空,又被丢弃于正在退化的草地。不容我反复舔舐伤口,夏天就紧随其后。阳光还是阳光,并不显得陈旧。求爱之心再次复活,不过它是又一粒更加坚硬的沙子,仿佛从梦一样的春天,一下掉落到退化草地一样的夏日里。
  20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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