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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冰凉的手

2021-12-23抒情散文李兴文
像彗星一样,那人远不可及。但或者,我感觉到的原本只是一个人的影子,甚或是我的幻觉——那只手居然那么冰凉,我就不大相信她的血是热的。犹在骤冷的冬日,在我触碰那只手的瞬间,我体内的热量耗损了一些,而一直以来,我对女人所寄予的软玉温香的美好祈愿因……

  像彗星一样,那人远不可及。但或者,我感觉到的原本只是一个人的影子,甚或是我的幻觉——那只手居然那么冰凉,我就不大相信她的血是热的。犹在骤冷的冬日,在我触碰那只手的瞬间,我体内的热量耗损了一些,而一直以来,我对女人所寄予的软玉温香的美好祈愿因此也就打了折扣。那个与我擦肩之后,又杳无踪迹的人,仿佛一场惊艳又凄美的梦,把我的疑惑与想象带向极度深寒又无限寂寥的天尽头。
  此后的许多个早晨或者午后,我一如既往,像一个寻找失物的人那样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牵引着,天天穿过那条嘈杂的街——我很平凡,外观上,没有一样拉风的东西,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但我一直关注所有出现在街上的人。流动烧烤车的前面,总有一大堆满怀期待的孩子,拥挤着,吵嚷着。玩具店老板总在不耐烦地提醒赊账的孩子:旧账一定要还的!鲜面店,一天之中的第二个高峰期已过,老板开始玩手机。理发店,依然是安静的。
  停靠在街道一侧的各种车辆,简直是这个城市命运的隐喻:不能不来,但来了之后又无处可去也无所事事。一辆停放了太久的小型货运三轮车,终于被人偷拆成一副苍凉的骨架,骨架又蒙了厚厚的尘,像在告诉过往的人们,因为一些价值的大量缺损,时间,在过去某个节点上暂停了,而货运车老板,依然是宽宏大量的。
  我却以为,车主并没有落魄,或许他有别的更好的营生去做了。很奇怪的是,那副幽默的骨架上,总会闪现出那个女人的影子。女人与旧车骨架之间的联系,离奇得让我自己都觉得难以言表,思考了若干回,得出的结论仅仅是——在我——最具吸引力的东西不见了,我应当做的,是衷心祝愿三轮车主的营生已经相当发达,再也不住在这条嘈杂且陈旧的街区,也不再回到这里来收拾他那辆不堪再用的货运三轮车的遗骸。但愿他得到了想要的幸福。但愿他和他的家人,白天的笑容就像和煦的阳光,他们的睡眠,就像深沉而宁静的冬夜,总之,我祝愿他此后的日子是平安祥和的。至于那个女人及其影子,甚或我的幻觉,我衷心希望很快落到实处——一个不曾预料的早晨,我终于得到确证,她与我是同一个部门的,自从那次极其偶然的触之以手,再未谋面。人太多,每一个人都被淹没在自己所在的人海里。我与那只手的距离,简直就是整座城市的长度。
  一个又一个之后,又是这样一个午后。上下四方,色相极其阴沉,气氛极其凝重。天将雪。
  我的右手触碰过的,也是她的右手,这我记得很清。生存场域里,人的肢体距离都很近,这与彼此心灵相距遥远的事实,构成现代气质的强烈反讽。偶然事件,无意义的结局就是全部意义,没有追究的必要。但当我从废旧三轮车的骨架上感受到离散所致的冰冷之后,我才觉得那只手并不是世间最冰凉的。一些人,一些物品,曾经牵魂动魄,但终于不免沦入时间之尘。若干年后,那些人,物,像琥珀一样再现于另一些人感知的沙滩,广袤心灵世界里,那种冰凉,简直可以把时间冻结了。
  我属于血热型体质,与别人的手相握之后,我总是很惊奇,很意外,别人是冰凉的,我独发热。但我一直认为这个差异无关人生宏旨,也就不以为怀。但那只手的冰凉超乎我的经验和意料,仿佛那个人刚从一颗彗星的彗核,飞过茫茫太空,降落到地球上,而她到地球上来,是要拿一样东西,还要回到彗星上去的。
  不是人间的东西,我就不必指望。但那人及其冰凉的手,就在我谋生之地百米之内的某个地方,只因庞大的办公楼里陌生的面孔实在太多了,大家你来我往都很忙,仿佛谁都在借着争取生存之名,探索各自命运的走向,不过至今也弄不清楚,哪个方向通往地狱,哪个方向通往天堂。找准方向却很重要,必须趁早行动起来,把谋生与生活牢牢捆绑在一起,因而大家都显得相当忙碌且紧张。至于忙里偷闲,进而偷欢,反倒像是人生的副业——我与那人在一起谋生这个确凿的事实真是太好了,关于冰凉的手,以及魔幻背影背后的景象留给我的悬念,太需要我去破解了。
  这个冬天的变冷是落坎式的。烧烤摊主,忽然一身冬装。我记得曾经扫视过她的脸庞,印象是那张脸很像一块烤熟的豆腐;虽然相貌平平,却总带着暖意的,我觉得,像她那样的人,上苍应该多给一些眷顾,必须让她尽早得到想要的幸福才好。玩具店主,观其身态与容色,完全可以称其为慈祥了,我却惧怕她店中琳琅满目的劣质塑料玩具,整个店内,不停地向外喷涌出难闻的气浪。经过她的店门口,与她打完招呼,我总要屏住呼吸的。理发师完全可以算作很“潮”的人物。他和他的店,却与嘈杂且陈旧的街道大不相宜,但幸而每天都有上学的孩子从他店门像前水一样流来流去,他的店门前,才不至尚可罗雀。
  这些风景都太平庸,不大引起我的兴致,其中原因,我又难以告人,仅作私藏。心情寂寥时,我又觉得他们简直就是我的兄弟姐妹抑或父母:惨淡经营我们的营生和人生,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只是被惨淡经营了。偶尔,我的心境也会因为一些私欲的满足而暗怀欢喜,我便无视他们当下具体的不幸,想着如何为他们完成更长远的担当。我向天发誓,对他们,只有怜悯,绝无歧视。世风日渐险峻的时候,我总要让自己昂奋起来。那时候,我就想,虽然沉重,但我有义务分担更多人的一部分命运,尽我所能,帮助他们拆穿蒙蔽和欺骗,帮他们摆脱胁迫和控制,与他们一道抵抗欺凌和掠夺。让他们一个个都变成有能力防御三灾八难的,自由强大的业主。
  有时候,我也会看到他们做生意忙得不可开交而喜形于色的样子,我就为他们暂时的小幸福所安慰所鼓舞,那时候,我就可以放心地放纵我一直深藏不露的情欲了。
  我就会想最近在爱的女人。
  这个冬日,我在暗恋那个我并不熟悉,甚至未曾谋面,却是只手冰凉的女人。
  爱,就是在破解美丽的悬念之后,又被美丽者接收的全过程。但这一点,在我和那个只手冰凉的人,都太遥远了。
  偌大的部门中,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好像随着年岁的增长,终于有勇气脱下裤子,开始在大街上走一走了一样。他们悄悄抛弃了灵魂中的珍宝,向拥有胁迫和控制别人能力的人躬身亲侍,殷勤示好了。那种时候,他们的语言,表情,肢体动作,全都是滚烫得嗤嗤冒汽的。在如此蝇营狗苟之地,我的外观总是冰冷的,这让我屡屡失去了宝贵的“信任”,也失去了许多的“交好”,毕竟,我的语言,表情,动作,姿态,都不具有“时兴”的应变力和必要的热度。
  那么,那个手很冰凉,我只见过背影的人,她的孤高,应该比我更冷——对,我从没有见过她热腾腾的神态或表情,也没有得到关于她的语言,表情,肢体动作定向发热的任何信息,若不是涉世未深,也便是一个孤傲不羁的灵魂。如此说来,应该与我有相同的灵魂质地和相近的成因。
  我深知我与真相之间,只是一些零散的表象,以及这些表象引发的种种想象。人的复杂多变性远在我的想象之外,但我不去想复杂多变性所关涉的令我生厌的东西,我希望一切都变得真诚坦率起来——我无法不幼稚。我必须相信,即便表象能够代表相同质地的存在,彼此亦当欣赏和赞美。我对那女人手的触碰,只是一个偶然事件,我愿意这个偶然事件尽快消失在庸常的生活之中,或者尽快被无数的必然事件冲挤出临时记录页面,假以时日,关于那人以及冰凉的手,就消融于记忆空白之中了。
  但这很难。我一直都在寻找与我一样孤单的灵魂,希望遇见,希望能够搭伙结伴,在火热的闹场之外,获得真正质地的灵魂温暖。我就应当相信,这世上一定还有许多与我一样孤高冷峻的人,在灵魂的触手逐渐受到绑缚,大面积精神滑坡灾害正在发生,普遍人格腐朽灾害频频发生的时候,仍然有人以孤傲不群的态度和作为,坚守着人格的高度和风骨。
  我的第一情欲鼓励我去爱所有的人,爱这世界。我的第二情欲,它很苛刻,它时时提醒我,必须找到既美丽又性感的,那个只手冰凉的女人,仿佛给了我这方面的确证,这件事好像要我相信,生命快乐的资源并没有被完全垄断,我自己还保留了一些。那只手的冰凉程度,已经构成她性感的一大部分,我开始暗恋她了,虽然我并没有记住她的样子。而这一切,在真切的生活中,有不可预测的极大的可能性。我相信,一件事情所具有的强烈的悲剧性色彩,那一定是神意,一切悲剧过程,都负载着悲剧主角的精神幸福。
  像彗星一样,那人远不可及。而我,也是围绕自己人生价值周而复始持续运转的行星,外观孤独,内里繁华。这世间更多的人,总能凭借普世价值的光热,彼此取得联系,我的孤单,通向那个方向。因为我相信爱的力量无比强大,所以,那个只手冰凉的人,如果她还有所抱持而不流俗,她就绝不会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我想,我的孤单总有被解救的一天,那时,那只手不一定再次出现,更不一定与我的手再次触碰,当更多人的手终于变热,他们用手触碰回暖的世界之后,灵魂也会复燃。那时候,所有人的希望就可以实现了。
  冬的行脚日渐深远,我祝愿那只冰凉之手有它自己的温暖,我希望那个人不是虚幻的影子。如果人生和生活有此需要,大家一定都有机会,以各自独立而强大的能场,让彼此得到基本的安慰,让更多人的灵魂,得到温暖。
  像彗星一样,那个人远不可及。但在作为扭曲景观的精神崩塌闹场中,我很喜欢那只手的冰凉。
  我又要祝愿这世间珍爱自己的人们了:但愿但愿,那种冰凉和我的冷峻,同样蓄积着爱与悲悯的力量,灵魂的珍宝也可随便丢弃。我们应该相互鼓励,在互不相见的角落,一起等待,灵魂回暖,生命返青的春天,不会遥远。
  2019-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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