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段

　　看啊，太阳，这久违了的大众的情人！人人都要走在它的温暖之下，对它表达思慕与膜拜。响晴的秋日天气，太阳把雨水的痕迹清除掉了。人人脸上有黄金般珍贵的太阳的加持，心里有沐浴阳光的开心。往太阳好的地方走吧，往人多的地方去吧，连蜜蜂都爱热闹，连蚂蚁也怕寂寞。 　　下午五点，古城里的太阳在我眼里开始越来越微弱了，暮色潜藏在树影里，屋檐下，土石墙边。街道被阴影分割两段。两米高的墙头还有枝条泛绿的金银花枝，如毛茸茸的冬大衣领子，一时间会压进你的眼睛余光里。大榕树，榆树，皂角树，槐树，泡桐树，大都是需要仰望的，极其高大，枝繁叶茂，精神抖擞。但是没有哪一棵树，可以称作夕阳中的新娘，因为这城里没有流水和小桥的影子，流动着的有一丛丛阳光，有一股股醋水，或者还有一队队游人。 　　但是阳光毕竟是阳光，暗下来也还有一种喜气逼人的意思，照在那些绿色的树叶上有一种异样的活力；照着门脸敞开的商铺前飘扬招展着的红色的旗帜上，更有火焰一般的热忱。人走在阳光下，就是受到热情的加冕了。没有人不爱这下午五点的时光。这样温暖和明亮的时光，是人们渴慕已久的。张飞庙旁边的十几株银杏树失去了它们的金果，它们仍然浑身绿叶重重。这时候，你竟然只想着它们的果实，那全都带着黄色软壳和白色硬核的、味道浓烈得令人掩鼻的果实。你想你到这个秋天为止，才终于对银杏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既看到它的实用价值，也仰慕它的形色之美。

　　人心其实是容易满足的啊。你要是不愿虚度光阴，每天都可以享受这种黄金时段的满足。下午五点，就是一年四季里那个自由而美好的黄金时段。你该给自己预备下更多的下午五点的漫游！在你这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读书人看来，下午五点也许还有一层忧郁气质。没有什么能使你完全满足，只有阳光，只有下午五点阳光下的一切，能让你读出一种又甜蜜又柔软的、糯米一般的、天然的生活本味。 　　有些风景是你不愿意看的。迎面走来的太过熟悉的面孔，能避开就避开吧，默默地擦肩而过，不搅扰未尝不是朋友之间一种十分特别的关照。你的眼睛看到了街头的色彩，你的心忙于捕捉外物的声响，你被外在的一切充实着，你的心灵和眼光，流连在一溜儿黧黑的青瓦建筑和五彩斑斓的货物之间，摇摇摆摆走着的行人和随便蹦跶着的狗族之间，青石板路上的绿树和屋檐之间。太阳穿透性的光芒深入人心，你只想追随阳光照亮的道路而去，可是一不小心又钻进热烈促销的服装店，你是惜物的人，你甚至有救市的情怀，可是你有心无力，你甚至没有力气试穿新衣，一股焦灼的感觉使你感到了口渴。对于没有目标的人，自由的风会吹动云朵的无聊，条条大路在太阳底下辽阔无边，无穷地伸展。

　　不知道怎样辨别一只狗。偌大的城市里，你一只狗也不认识。你未必会因此感到遗憾，虽然你这时候才意识到的。你今天的经验，竟然是懂得怎样辨认人。阳光下走过来的人，只有脸是可以辨认的。你在下午五点的阳光下，辨认了三张熟悉的女性面孔。人到中年的特征，使她们的脸有拂不去的干燥之感，眼睛也显出疲乏之态。沿袭一下人们用食物比喻人脸的修辞方法，如果婆婆脸像纹路交错的核桃，那么妈妈脸则像架在梁柱上的玉米棒子，干燥了米粒，失尽了水色。或许那些没有红唇的脸，就是完全没有表情的脸，突然绽开的笑容，也像是失色的干菊花。 　　人在街头走着，一方面可以沐浴阳光，一方面也可以展示自己。你看到坐在酒吧窗户下的黑白格子大衣的美女，在透过玻璃暗暗目送你，把眼光粘在你的身上，仿佛你是她的熟人或朋友。你也一边盯着她看，一边脚不停步地走过去了。你看到一条狗自己在街上走。你看到两个大人被一个小孩子缠得没有脾气。在这条大街上，你可以忽略一切迎面走过来的游人，但你不会忽略那些在古城练习走路的小孩子。你看见，古城街上人来人往，但很少有本地老人在这些拥挤的古街上徜徉。你知道，古城还有几条没有开始打造的古街，游人要是错过它们才是真正的错误。你原以为，晚上的古城诗意浪漫，无与伦比。你还以为，雨中的古城诗意浪漫，举世无双。今天你才发现，下午五点的古城，才是真正的令人沉醉，因为你走在阳光下居然也能想起那句诗：“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寂寞的心是多么年轻的心啊，如今千帆过尽万水千山之后，你已经不能深深体味寂寞的感觉了。好多晚上走在古城人迹罕至的那几条老街上，你似乎能够看到红灯笼的梦寐，听到木头门板后面猖狂的老鼠制造的响动。一个女艺术家住的那一大套院子，就有庭院深深的大户人家深不见底的寂寞。再想想郑愁予那句“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你只能叹一口气——这个比喻真是错误而且多余。

　　现实的阳光穿不透任何人心里的阴霾。也许古城不老，也许阳光不老，你唯愿常见常新。 　　仰面便可承接阳光，只要走出办公室！金色的太阳，温暖的太阳，没有什么可说的。想说说这秋日里令你心动的金黄。金黄在你心里，也许是银杏一层层卸下来的遍地金黄；在你眼里，却是今天意外遭逢的菊花的金黄。金丝皇菊！在超市里，菊花像是千手观音般的美艳女子，深深吸引了你。金丝皇菊，这是枝头上高贵的金黄。金黄的玉米，被撒在地上喂鸡的时候，一粒一粒也泛着金黄的光泽，只是已经被灰尘沾染得失去了夺目的光彩。十月里去乡下扶贫的日子里，你看到各种乡村事物的天然状态，似乎再次经历了农耕岁月里一陈不变的生活：公鸡迈着将军步的院坝里有一粒粒金灿灿的玉米，门前堆满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裹满湿泥的红薯，屋里有光着肚皮躺在圈中石板上的仔猪。在古城的大街小巷里，你一眼就看到民以食为天的情景，在城里邂逅烤玉米、烤红薯和烤猪脚的时候，你忽然有一种昨日重现的欣喜。 　　正好是启动校史编撰工程第十天。你头脑里的弦早已绷紧了。昨晚在操场上走着，看天上星星明亮，忽然又想到一个盘桓于心的问题：你的散文语言所描绘出的心灵形状是什么。人们所渴慕的是轻盈，所背负的是沉重。但愿，你的灵魂是云朵一样的高远闲逸，还有银杏菊花棉花一样的美艳温暖。
　（2019，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