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里

秋凉一阵紧似一阵，街上已少见穿短袖的。傍晚，着短袖短裤在小区里散步，生人侧目，熟人惊叹：你还在过热天啊！

北温带的天气正处于最令人舒适的时段，既不热，也不冷。凉凉的风悠悠地吹，驱散夏的褥热，送来秋的清爽。秋凉不急不躁，安静平和，比春凉多一份沉稳结实，亦如中年比之青年。走在小城的滨河路上，安闲的脚步，搅起轻微的风，树叶一动不动地停在枝上，仿佛一只只享受青天润水的鸟，痴痴静静地守着它们的秘密，不让走过树下的我知道。

深秋的黄昏来得早，西天还有一抹亮色，小城却已灰蒙蒙的，若罩着一床岁月久远色泽暗黄的蚊帐。天似瓦房顶，房顶下了一团团柴烟似的云絮，飘来飘去，一忽儿东一忽儿西，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山若泥墙上的灰影，浅淡随意却又起伏别致，有一丝宋元水墨远山如黛的韵味；只是小城边的那条河，静静流淌，泛着鳞鳞波光，不知作何比喻。我穿行在岁月的旧时光和现世的安闲里，想起昨晚的情形，浮起一丝微笑。

昨晚，我正跑步，妈妈突然说：“这么冷，你们该换毯子了。”

我偏头看了看坐妻子，故意对妈妈说：“你媳妇不给我换。”

妻子申辩：“竹席也不冷，还不到换的时候。”

我挑她的刺：“不冷，你盖两床夏凉被干什么？”

她拆我的招：“你为什么不换？”

我打着哈哈：“我只盖一床夏凉被，是真不冷，我不换。”

她赌气：“我也不换。”

妈妈说：“像细娃儿，换个毯子就那么难？”

我和妻子笑了，对妈妈说：“真不冷，过几天就换。”

爸爸也笑妈妈：“你真是操心命，他们这么大了，不知道换毯子？”

妈妈嘟囔：“我们都换了一个多月了。”

想起这一幕，不由得我不浮起笑容。岁月早已在我和妻子的额头刻下深深的皱纹，我们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只是，或许在爸爸、妈妈的眼里，我和妻子一直都是“一叶渔船两小童”，一直都是小孩模样。其实，我们就是小孩，面对爸爸、妈妈的宠爱，我们永远都不可能长大，也不愿意长大。

虽然在爸爸、妈妈面前不能、也不敢言老，但想起古语里的“知天命”，还是常觉人生虚无。秋凉，不只是季节变换的必然，更是生命年轮的暗喻。深秋已然侵凌生命，鬓际的斑白清晰可见，蹲踞在不远处的冬日，正贪婪地窥视我的身影，我无可奈何地向与岁月约定的节点前行。幸好，幸好父母健在，令我时时涌起青春的记忆与感觉。

小区更暗，高楼只见轮廓，看不清它的表情。窗户若人眼，闪闪地亮着。每扇窗的后面，都有一个温暖的港湾，下班的人则是一条漂泊一天的船，要在夜色完全笼罩前，循着仿佛航标灯塔的窗灯，急切地航行，小心翼翼地停泊，放松身心地休憩。众多闪烁的窗灯，有我一盏。窗灯下，窗栏边，站着爸爸、妈妈，遥遥地望着脚步匆匆的我，一如看我小时蹒跚学步。他们是我归程的引领，正用他们关切的目光给我指路，照明。

回家走进寝室，赫然发现床上的竹席已经换成了布毯，乱成一团的被盖也叠成小方块，整齐地置于床尾，应该是妻子回家睡午觉时换的。我觉得自己取得了胜利，暗暗一笑，坐回客厅，等着妻子回家，好戏谑于她。

妻子打开门，见我矗在门边，大吃一惊。

我笑着问她：今天回来睡午觉了？

她莫名其妙：没有啊！

原来，撤掉竹席、换上布毯的，不是妻子，而是妈妈。我不知说什么好，走到妈妈身边，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妈妈，又走到爸爸身边，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爸爸。爸爸、妈妈有些吃惊地于我“洋盘”的举动，呆了呆突然明白过来，开心地笑了，满脸的皱纹里，洋溢着的全是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