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夜晚的存在方式

一个夜晚的存在方式
一
天完全黑下来。
他藏了进去，鸟的叫声让黑暗更加浓重了，黑暗吞没天地。
那花藏在黑暗中。12月的一些植物，躲在一面玻璃墙内，像一坛酒洒了一地，那些流落的香气，摇晃着从那儿走出来了。
第几天，他遇见了那低迷的世界。
乳白色的花，在阳光的照耀下，开在窗台上。那儿是有温度的，暖气在四周充盈，寒冷的冬日被关在窗外。花和酒，有某种联姻，让人沉醉，只是进入感觉与感受的方式不同，但都能带来愉悦，并在想像中放大那种极至。
这些东西，唤起的岁月消失，让他心绪低迷。他坐在一间小屋子里，端着琥珀色啤酒，大口大口进入身体。他想醉一场。哪怕有灼伤的危险。
在啤酒的那边，白天也象夜晚，或者白天与夜晚没有了界限，可以到时间之外，到某个永恒的瞬间里。开着的窗子一缕风吹进来，食物的香气弥漫在这个小小的地方。一种自我营造的氛围，拒绝了外部的世界。他在自由释放的生命知觉里下坠。
阳光不在，但他看见了。气息不在，但他嗅到了；人不在，他想到了。
2008年夏天，他签下的钢笔字，在一本过逝诗人的诗集扉页上。那个与他有某些交集的诗人死于2006年。10多年过去了，这本诗集辗转了三个地方，跟随搬家的地点，迁徙到现在。现在，据上一个地方，又是三年过去了。
那时，听闻诗友的死，像一声暗雷，在心上炸开来。而在拿到从南方邮过来的这本诗集时，他阅读了附录书后的几篇怀念文字，悲情在心中汹涌不止。
丫诗人的离世，自杀的方式总是让人觉得残忍。相比于生，死可能更好地解救了诗人。尽管如此，他仍然觉得这自杀的独异性，让一帮在俗世挣扎的同仁感到震惊。
他有几次和诗友F谈到Y。F比他更了解Y。那些年，他们在一个诗歌论坛上，一起促成几个人的诗歌印在了纸本上。一本诗歌集的存在，就像一个药引，在他心里引起那个夏天的有关人与诗歌爆炸式联想。
二 对于一个人来说，很多关联的事会悄然改变他的世界。在这一漫长过程里，生命悠乎而逝。做着白白梦的那时，他在灰暗破败的一个院落里，像陌生人一样生活着。
那一天，他有了“我什么时候能走出这个地方的想法”。他在想“我是谁?”
当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就陷入了一个人孤独里。那个年代，在一个尚没有分田到户的环境里，多子女家庭生活的孩子们状态是可想而知的。他的兄弟就像一群放养的动物，仿佛随时自生自灭，但生命就是这样，饥饿与艰辛并没能剥夺走生命，他们一个个摇操晃晃地长大了。
现在想来，有些东西是在时间之外的。就像眼前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子，加了方糖，甜蜜就在那儿。在氤氲的雾气见，他看见逆行人群的那个人，走到广场边的那棵树下，光在四周包围着。那棵树的叶子，那么迷人。那一瞬间的美，激起了更丰富的想象，并一直延续到后来的生命之中。
那就是意义和价值吧。这样的获得，让生命充满光泽。
多年之后，一辆车运载他回到小男孩时代的那个村庄。他对一个“物”的情感，就像对某个人，那象一道纯洁的光，输送着一段遥远的时光，让他结束多年来，为抵达一个原初之地而辗转的痛楚，它治愈了那种辛劳留下的疾病与恐惧。
许多时候，他不知道将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此刻和未来正在走过来，一切都是陌生的，他的心会急促地跳动，他不得不抑制它，缓和下来。
时间久了，知道所有城市格局没什么不同，但经历的每一个细节，由于事件的特定性，会变成一种刻痕，留在城市的某处。
穿过道路边上的砖道，走在法桐树的影子下，一些瞥过来的眼神，像风掠过街道。一切都是擦肩而过，仿佛什么都不曾留下。他穿过那个旋转门，走到一个虚拟在心中的大海，听到一首古老的颂歌。那些音符从地心里浮起来。他抵达的空间，那么梦幻，它仿佛居住在一个孤岛上。
他看到那颗心的去向，而它还在流浪吗？之前在一团迷雾之中，他想有一个梦能抵达的去处，却不知它在何方。他就走到这儿来了。
“你没有屈服于四周的冷和黑暗，火焰藏匿于内心，你不想就在失败的战场上投降，你不能依靠心中之光，虚幻地站在地上。你听从肉身的召唤，让它安身立命。”
似乎不必在意或者确认在什么地方，他熟悉这儿。城市某处，面孔不同的人，在他私心里，做着类似的梦。
……凉意渐渐浸透身体，冬天就是这样。他裹着大衣，在半明半暗室内呆了许久。那个身体被什么囚禁着，裹着一层泥巴。一个念头似乎要冲出来，但又没有任何凭籍。这时，从头脑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场景，被分化成碎片，都有他存在的影像。而在不同时间，地点，一再出现的，还有那些与他生命交集的人。
他们说：灯火灭了之后，我们都退出了夜晚。
那就去白天寻找，那些遇见吧，就像说，要到春天里，寻找沸腾的气息。
当他坐在一个空旷之地，又觉得他们触之不及，也无可触之。骤然，时间从暗处爬过身体，象一直潜伏着的对手。每一次从暗中浮现出来，他看见自己败下阵的影子，哪怕自以为占领了心中的高地，也摆脱不了失败者的阴影。这一幕情景，从年轻时就有。它仿佛一直都在，令人哀伤。
当某个念头从头脑里升起来时，像一堆柴草持续燃烧。无法让它熄灭。在寒冷中，看着火光，却感受不到暖意。他还记得，那些出逃的经历，源于包围他的人事，让他厌倦、窒息。他就跑到外地呼吸新鲜的空气。闪耀在身体里虚幻的光，为他指明的某些地点。孤独，让他眼含泪水，身体融于火的光芒中。
那时，初始会来。年少时他走在校园的小路上。那谁丢在地上的一张碎纸片，他弯腰捡起。看着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他想到底谁在用工整的钢笔字，写下“一生就是一连串欲望的满足。”
那行字在一个少年心理，逗留着，他被欲望迷惑而充满了好奇。这个近乎直白的问题，伴随了一生，在不同阶段，总会从头脑里跳出来。他陷入时间里，身体内部有一个延续的空缺，他努力地燃烧血肉填满它。事实上，那是一种不断填充又不断生成的空白。
……残花落满了冬天的地面，走在上面，碎裂的声响，从身体里传出来。他觉得这肉身背负了太多东西，它疲惫又痛楚，脆弱而又坚韧。他选择站在树丛或者花朵的光里，把它们看到心里去，他便得以藉一种无法描摹的声息，让他的生命获得存在感。
他看到了身体里的一股轻烟，化作被时间牙齿啃噬过的灵魂，像一只鸟冲出来，盘旋在血肉之上。那鸣叫之声，暗哑，却响彻天空。 2019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