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天堂之名

以天堂之名
　　1 　　在小城最美的深秋，霜降，我的世界降霜了。 　　窗外，秋天的第一场大雨哗哗下着，房檐边，滴滴答答的雨声把夜色拿捏得格外响亮。这样的夜晚，我一般会憧憬明天的美丽：校园那大片的银杏树叶该是金黄一片了，树上的叶子花一样兀自安静，地下的再盛大也不露声色，把校园装扮得天堂一样。

　　是的，是天堂，我和它擦肩而过。 　　雨，依旧喋喋不休地下，就像我和友小声说着的话，经磕破的嘴唇，一字一句轻轻落到空中，被耳朵稳稳接住，虽然家长里短，无关紧要，却字字入心，她帮我挨过麻药过去的艰难时光。 　　深夜往往是一个人沉睡的时刻，当然也是一个失眠的人最清醒的时刻。睡不着，和无数只羊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地战斗。早晨的一幕不断出现，突然而至，刮碰，晕，在天堂口徘徊一圈，回来。手术的伤口一直坚定地醒着，疼痛侵袭每一条神经，它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旋转着不肯休息，无疑它们都是夜猫子，昼伏夜出。那种长久的折磨如这秋雨一样，絮絮叨叨，思绪混乱，让人心生厌倦，怀疑人生。

　　生无可恋。 　　有些苦必须自己一口一口吞咽，就像有些痛一定是自己消化一样，无人能替代。冰凉的手术室，窄窄的手术台，瑟瑟发抖的身体，抬头就是无影灯，无数次从电视剧中看到，轮到自己就是胆战心惊。医生调侃：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吧？局麻，我头脑异常清晰地听到手术刀割开皮肤的细碎声，以及医生间轻声对话。小疼，心疼，之后，就与周公亲近无碍了。

　　有时候，黑夜就是一种摧残。既然无眠，无妨遐想。我如同在大海里荡漾，昏睡不醒的念想一再想起，可是，对于一朵浪花而言，无论到没到霜降，都不妨碍它粉身碎骨地奔向岸边，且一往无前，不知疲倦。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史铁生写的《灵魂的事》，一定是在这样一个秋夜写的，独特而识见的文字、灵魂的救赎以及劫后余生的慨叹，与秋雨十分恰切。这是一本很难读的书，读了几次都因为过于深刻晦涩而放下，也许我一帆风顺的前半生，不足以与这些啼血文字相匹配。经历了这次变故，也许能顺畅读下去了。 　　2

　　两个人的病房，只剩下我一人，枯卧于病床，闭上眼睛，听觉就非常敏锐。我听得见的是暖气管里上水的声音，快到取暖期了，上水打压。那是不规则的，无序，时而哗哗，时而无声，时而叮咚，像生气的孩子光明而任性。听不见的是血管里正不停歇地注入的消炎药，它就在我前方，一瓶子，也正从右脚汩汩流入我的身体，阻挡伤口的细菌肆虐。脚，冰冷，它还不适应一下子担负的责任，用冷眼来抗拒。不用几天，这里就温暖了，这些水变得温婉可人，可触可摸。也用不了几天，我的伤口会慢慢愈合，重新恢复活力。

　　这两道流水，最终殊途同归。 　　每个有生命的物件都是不可替代的，即使它是有缺陷的，也是上苍献给流金岁月的一个大词。我的两颗门牙平时没觉得有什么用，先生总戏谑说，你这俩颗门牙换换，会好看不少。我印象里，它们就是有碍我容颜的绊脚石。这次也意外光荣下岗了，出了一天的血，咬着的棉团一再红透，用血祭奠了它们的流失。一下子无遮无挡，说话漏风，吃饭掉饭粒，才想起它们的好。我没想到，自己是如此实用，就像以前咬牙切齿痛恨的功利一样，我和我不屑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任何不经时间验证的结论，都是轻飘飘的，都不急，光阴与阅历会析出隐藏于心的杂质，让流在身上的血纯净，再纯净，一如赤子。

　　3

　　同事、朋友得知我受伤了，纷纷来医院探望，被宠爱得像个女王。 　　并不很熟的姐姐拖着刚做完手术的身子，帮我联系医生，垫付住院费，使救治非常及时。好友全程陪护，买需要的东西、缴那些费用；我的朋友把我收拾整齐，送进手术室；领导为我的事跑前跑后，不辞辛劳；朋友把我从手术床抬到病床；友很晚了还在陪我打针，送来小器具煮粥。每天都有同事来探望，询问病情，嘘寒问暖，孩子们也手持花束和水果，祝福我早日康复；同学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突如其来地到达眼前，一有空就做好饭菜让我享用，至于那些微信里的暖心话更是不计其数……

　　出事都没掉眼泪的我，在一拨又一拨的温暖中，被牵惹得泪如泉涌。我用一种由不得自己的方式刷了一次存在感，第一次被这么多真切的关爱围拂，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重要。

　　4 　　每天除了打针，无他。生活节奏突然慢下来，有点不知所措。手里有了大把时间，富裕得像暴发户，不知道如何打发。

　　拿起久违的书，每天读一点，聊以慰籍没完没了的日子，汪曾祺的《人间草木》买了几年，读了几次，都爱不释手。喜欢他语言的恬静，喜欢那种平和冲淡的味道，如同坐在我对面，轻声细语地交谈，槐树花、秋葵、胭脂花近在眼前，折下的腊梅花、栀子花插到水瓶里，或者发髻间，似乎有暗香盈袖，它让我焦渴的心一下子找到了皈依。《阅微草堂笔记》是休闲的好书，上中下三册，一直没读完，每个小故事都不长，教人为善。《巴乌斯托夫斯基散文新译》是我的枕边书，喜欢这位前苏联的散文大师的文笔，更喜欢那片树林里，到处都有的普希金的痕迹。

　　我在纸中飞跃千里，一日不觉长。不是说，图书馆的样子就是天堂的模样吗，那么读书的时候，也就穿越了天堂里了。

　　5

　　老舍说，天堂是什么样子我不晓得，但是，从我的生活经验去判断，北平之秋便是天堂。北方最盛大的秋就在我奔波于家和医院的过程中，悄悄降临。

　　满街的银杏树露出了璀璨夺目的光芒，这是我最喜欢的，可此时却无心欣赏，我还沉浸在疼痛、悔恨、后怕之中。我的目光怎么也不能聚焦于车窗外的美景上，即使看到，也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心境，于我，再美的景致都勾不起我欣赏的欲望，我把自己的痛苦凌驾于一切之上。 　　小友发来微信：上课路上，突然就想起您了，不知道您恢复怎么样了，正是校园黄叶美的季节。随后发来校园银杏树瑟瑟金黄的图片。忽然有泪，他还记得，我说过特别喜欢他给爱人孩子在银杏树下拍的照片。有时候，错过属无心，感动可是一念之间的事，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记得而泪流不止。

　　是啊，一年一次的银杏辉煌来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视而不见。回家的路上，专门穿梭于几条银杏大道之中，树枝搭成的穹拱如同婚礼的华盖，让走在下面的我感觉像是赴约，一个世纪的约定。云稀疏筛下来，真的是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迷人，恰有红色的爬山虎绕在树干，红与黄的强烈对比，给视觉以冲击，心，随之颤动。 　　人生病就会敏感，愿意往自己身上联想。看这美丽的黄叶飘飘落下，有了生何欢，死何哀的慨叹。深秋，本是江山寥落，万物敛藏之时，居然会有成片的银杏树叶酿成的万里之势，难怪老舍说，秋天是天堂。

　　世间万物，各具姿态，一定有它的伦理。在我看来，它们都是来指教我的，用自身的美打磨了我的生命，使我个人有了岁月的包浆，愈发温润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