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迷茫

　　冷雨绵长，城市比天空更加湿重。好像要吐出过多的潮气，对着窗外长长地舒一口气。气息消散处，房屋消失，夏天消失，你最爱的女人，也一起消失。
　　五月连绵不绝的雨，冲去了地面上最鲜艳的颜色。沉闷大地所有的暗灰，终于变成惨白；如一大块惨白的布，遮蔽所有的暗处，那些暗处，还在暗处。那么多人，仿佛是随一场冷雨降临到白布上的，他们就成了白布上最凌乱的污迹；他们像无数只蚂蚁一样，在白布上漫无目标地爬着。那些人，有些你认识，有些，你不认识。
　　你认识的人，你最熟悉的人，你最信任的人，每天都围绕在你身旁，跳舞，唱歌，吃吃喝喝，滑动手机或iPad屏幕，参与各种娱乐。有他们在，你觉得你才像一个人，你会觉得你的房子还在，你的家还在，你的亲情还在。外面很冷，并且越来越冷，冬天好像从五月重新开始。但你的家里一直都是温暖的。给你温暖的是你的家人，在你每次走进家门的时候，你总因为自己没有弄错方位，处所和时间，也没有丢失自己，而窃喜。
　　你每次走出楼道，都感觉开始走向旷野而不是开始走向城市。你的奇怪感觉总被一些事物证实，它们，或者是水泥地面裂缝里长着的野草，或者是水泥地上快速爬行的虫子。有时候，它们又是地上随风打转的废纸片和废旧塑料袋，都很肮脏，都静不下来。
　　那些野草在每年春天都会发旺。其中的一些，年年都开出花来。你总觉得你和地上的野草野花根本就是同一回事。院子里很凌乱，很芜杂，但你的心思很整齐很清晰：那些野草野花都是孤独的，太像你。你和它们的孤独也很般配，都是少言寡语的，都善于用眼睛了解这个世界。每从院子里出出进进，你都要多看几眼那些孤独的野花，你觉得你和它们都需要被怜悯，希望做一些游戏让自己多一些快乐。但你总是忙于别的事情，你很少在院子里停下脚步，你只能把你的孤独和野草的孤独收纳在一起，放到心里，即使回家就忘，即使一出院子就忘，但你总不至于丢失那些相濡以沫的孤独，你的心里也才不会烦躁不安。
　　一出院子，你就闻到浓烈的旷野气息。有时候，那种气息真是来自旷野的气息，有时候则是车辆排放的尾气，在你看来，它们两者其实是一样的。形态各异的车辆并不像车辆，而像不同种类的牲畜，因而，车辆跑来跑去，就在街上留下浓烈的粪便气息。熙熙攘攘的行人，不过是樵夫渔子，贩夫走卒，还有农闲时候，换上干净衣服，进城的农夫。你总觉得那么多人都走错了地方，他们到城市里来，但还带着经营生计的家伙，他们想在城市里采摘到什么，捕捞到什么，当然，更想捡拾到什么。
　　你很愿意相信城市就是城市而不是别的什么，尤其希望不要有太多的泥土气息。但你办不到，你在街上总是闻到浓烈的泥土气。或者因为城市太小，离旷野不远，或者因为拥挤到城里的人越来越多，而那些人的身上，泥土气息都很重的。他们与泥土厮磨得太久，他们的心遭逢不幸，过早老化在泥土中；他们进城了，但他们却在以泥土之上的全部情怀嘲笑城市，作践城市，但都赖在城市里不再想离开。他们想以一颗泥土之心改造城市。他们见过的世面太小了，他们至今都没有明白，贩夫走卒，百工匠才，他们才是城市里最有城市气质的。千万不能小看那些贩夫走卒百工匠才，他们绝不像不像勤吃懒做贪婪小气的农夫。城市里的那些贩夫，他们行商有市，坐商有店。而百工匠才们，都身怀绝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建造或修补城市。闲散的农夫们不懂得，市井之中有无数的规则，而唯有规则明确的城市才能引领更好的生活，唯有城市能够锻造更好的为人品质。唯有城市能够去除蒙昧消解野蛮，唯有城市能够消解人的愚顽。
　　但你不想对任何人讲述这些，没几个人愿意听的，大家都忙。你总不喜欢飘荡在街上的泥土气，而那些泥土气，由一些人带进城市，再由更多人用他们的行脚扬起来；五月的雨水都冲不干净，反而弄出更多的泥浆，反倒给城市加浓了泥土气息。你不明白，一些人，或者一个人，他为什么一生都无法走出懒散的土地，都无法放下泥土情怀，都无法改变一身的俗不可耐，更加无法改变被泥土塑造的愚蠢，而无法为自己重塑城市情结，并把自己完全融入唯有城市才有的繁华和雅致。他的身体生活在城市，但他的灵魂，还在小耕小种的地方兜着圈子。
　　雨不停，泥浆气味无法飘散。你很难受，很厌倦，但你又必须走进你认为的那片旷野，其实就是你所生活的那个城市。走着走着，你就会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农夫。曾经的土地，曾经让你绝望，曾经让你长期焦虑，曾经让你太感到羞耻；因为你在那里出生，长大，所以你才失去了许多。曾经的农夫之子，是你一生的隐痛，从不愿对别人提起。而现在，城市里又响起盛赞土地的声音，这声音的本意是鼓励更多的人爱上泥土，回归泥土。你就怕得要命！你惊愕不已，曾经的，后来又赖在梦里不再离开的，采摘的事情，捕捞的事情，都要重现在现实中，你紧张得有了作呕的感觉。在市井中依照各种规则活得自由自在的贩夫走卒百工匠才们，或者要告别他们的生活和城市，像巢穴遭到毁损的蚂蚁一样，朝着旷野方向四处迁播。你很恐惧。或者都是梦境，或者都是真的，同样的事情再次出现，而你，两次竟都赶上！
　　你想冲破命运的拘囿，你想对天空和大地发出抗拒之声。很不幸，今年初夏实在多雨，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仰望过蓝天或星空。
　　你想起自己的经历来了，先是被诱惑，后来被恐吓，结果，你堕入被挟持的命运，但你说不清是自己愿意还是被人强迫，你历经千辛万苦挣脱土地上所有的绑缚来到城市。但城市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自由，你发现你被人挟持完全是用来让人役使和盘剥的；你和城市的渊源越深，你所遭受的不公就越严重，现在，你失望得连诅咒的心思都没有了！
　　无论多么劳累，只要你从想象的旷野回到家里，你总会看到家人在亲切地看你，对你笑。你就努力搜寻记忆。当然你总能想起，你认为的旷野其实就是家人引以为豪的城市。你也完全明白，更多人被强行雇佣也被随时恐吓的事实。你还记得，你一直憎恨这样活着，但你又无法找到别的出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退回到真正的旷野里去，像野生动物那样活着，你不想回到依靠采摘，捕捞和耕种生活的过去。你知道，你和许多人一样，早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棵什么树，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条河流。因而，你的子孙没有赖以乘凉的地方，没有一片可以自由捕捞的水域，没有埋葬着世代先祖的独家墓地，你必须和你的先祖们一样，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一代又一代的生命是一直传承的遗产，当然也是遗产的全部。你和任何一寸土地都没有关系，你和任意一粒微尘都没有关系，你与任何一丝空气都没有关系，甚至，你和你自己都没有关系。你终于发现，你根本不如你的远祖们，他们或许有过庞大的家族，或许有过属于自己的土地，有过属于自己的财富。但轮到你，仅仅是你，是赤条条的。
　　你的妻儿需要你，但他们从不管你想些什么，怎么想。他们在你认为的旷野上过得悠闲自在。他们不像你，偏要把城市看做旷野。在他们，城市就是城市，城市就应该越来越大越来越繁华，城市，这个可以购买全部生活的地方，他们是很喜欢的。
　　这是你常常孤身一人四处游走的另一个原因。你不想争辩，更不想伤害他们，你同意他们把这一套房子看做他们喜爱的家，也同意把城市看做城市。在难得的闲暇时段，你常这样悄然出门，走下楼道，走过院子。你总不忘记看一眼院子地面缝隙里那些长得茂盛的野草，以及它们开出的小花，虽然在冬日里你只能看到空旷和荒芜，但你从没有忘记，那些孤独的野草，它们的灵魂一直逗留在原地，它们总会在春天开花的。
　　一出院子，房屋消失，夏天消失，你最爱的女人，同时消失。那个女人是你永远的秘密，必要时候，你对自己都会保密。那个女人很雅致，很高贵，她代表你向往的城市中最美的一切。那个女人有时在这个城市，有时在很遥远的另一个城市，但无论哪里，她总在这个世界上，对你都是永远的鼓舞。她让你记住，最好的未来一定在城市里，请你不要怀疑。
　　这个五月太多雨了，许久许久，城市里——不，是旷野里——都飘荡着浓烈的泥土气息，好像，那个久违的太阳，都可以拧出水来。很凌乱，很浑浊，让你感到相当的无趣，你的失望和自卑将要撑破你的身体。你希望这场绵雨尽快停歇，天色快些晴朗起来。你希望雨雾快些飘散，快些撤去遮蔽大地的那块惨白的布，现出真正的城市，是五彩的城市，是馥郁的城市，是清爽的城市，也是谦恭和蔼的城市。每一堵墙每一块地砖都很尊贵，都很雅致，就像你最爱的那个女人，怎么看都很美——那时候，雅致的女人，高贵的女人，美丽的女人，她一定会在这个城市里定居！对，是城市，唯有那时候，城市才不再是旷野！
　　雨暂时停了，但你不确定会不会再下。你已处在城市的边缘地带，目之所及，雨雾遮盖的旷野一片迷茫。一阵风来，带着浑浊河水散发出来的泥浆气。这证实了你的预见：城市，与粗鄙的旷野相距从不遥远，冷不防，带着浓烈粗鄙气味的泥土风尘就能把城市掩埋。
　　回望城市，连一座尖顶建筑物都看不见，连一棵百年老树都看不见，它最高的建筑物，相比周围那些山，简直小得可怜。它太缺乏血色，它才像一大块惨白的布，才任由无数的劳碌者肆意涂抹，并且，被涂抹成泥泞大地的样子。
　　但你想到应该原谅自己的偏执，也要鄙视城市的粗俗与愚蠢了，毕竟，你还有一个未来可以寄望，你还有一个女人可以等待，你的一切都在未来的女人那里。而你的偏执，其实代表你的抱负。城市的粗鄙，只是愚蠢者的过错，你和许多人，不过是被愚蠢绑架了而已。你需要等待这场沙尘过去，等待这场绵雨过去，你要相信天空会在真正的夏季里晴朗起来。天空还会变成纯净的蓝色，星空会重现，那样的星空是玲珑剔透的。天幕上常有洁净的白色，要么是白云，要么是一群群白鸽。或者，白云下面，飞翔着一群群白鸽。
　　2019-5-31